看完《惠子,凝视》的第一感受就是三宅唱太厉害了,他其实是在这部电影里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一种转变。
如果你看他以前的电影,会发现他是在一种流动的影像中无比微妙地捕捉到人物情绪和状态的;而在这部电影里,这种流动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固定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为合适),在影像的表现里没耍什么花招(褒义),真的很静谧、很朴素、很平实,这种拍法仿佛天生就与这种运动不相符,但是三宅唱那种极致的细腻还在、那种深入到骨髓的克制内敛还在,而16毫米胶片的使用又使得影片富有质感。
它没有戏剧性,反高潮、反类型,叙事平稳,但是它捕捉到日常生活中的人物情绪和状态仍然具有真实性和穿透力,迷人、饱满且具有魅力。
写实的场景和丰富细致的声音仿佛消解了画面中一切与惠子无关的事物,即使将她放在城市的大背景中,我们的目光仍全部聚焦于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动作细节以及仿佛是一种文学描写式的情绪和状态,让我们完成了凝视、感受到了孤独的流泻、体悟到了沉默的状态,我们透过银幕完成了与影像的共振,同时也让惠子完成对自己、对生活的凝视。
看到开头惠子训练时候的节奏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激烈、击拳的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我在想,电影在这时不就是用这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元素组合来表现当时惠子内心里不断燃起的激情吗?
一个普通的固定长镜为何会具有这么大的冲击力和感染力?
我想就是一种真实的捕捉,而这种捕捉又是依靠着导演对人物的深刻理解、对场景的高度再现,换句话说,如果想别人感同身受,自己也要感同身受。
我们大部分时间是用感官来认识世界,而惠子是用自己的身体真实地感受和触摸着周围的一切,纯粹且真实;因为这种方式,她经常流露出一种对于他人和世界的未加修饰和欺骗的本真反应,而我们通过对于这种反应的凝视,仿佛也用身体性的方式在影像时间中重新认知了世界。
影片将时间背景放在了疫情之下,于是,惠子的沉默,仿佛是对于我们自身现实的投射,因为我们和惠子同样在一个被迫失语的环境中面对自己,同时也隐喻着表达与交流的困境;也就是说,电影反应了时代,而时代的处境也融入到了电影中。
影片的结尾让我想起了《阿黛尔的生活》,即是:生活的日常性取代了戏剧性的效果,并且影片拒绝给主人公接下来的命运做出解释,因为生活就是一个从不间断的过程,从而来告诉我们这就是未加过滤、洗涤和粉饰的生活。
《惠子,凝视》;凝视,惠子。
(观影中想起了毕飞宇的小说《推拿》)
1影片开头,还在黑屏的时候,就传来“沙沙沙”的画外音。
那是惠子在写一封信。
这封信,一如她的生活,她写得很痛苦,很艰难。
2惠子是一个普通,但又不普通的女孩。
说她普通,是因为她和你我一样,不过是这喧嚣的都市里,滚滚人流中的一员。
扔在人堆里根本就找不出来。
长相平凡,工作平凡,生活平凡。
说她不普通,是因为她从小就丧失了听力,是一个聋哑人。
因为沟通不便,她很少跟人说话。
不得不说的时候,她会用手语,或者通过写字来跟人交流。
惠子来自乡下,独自一人在大城市打拼,或者说,生活。
其实这两个词用哪个都可以,因为对她来说,生活就是打拼,打拼就是生活。
平时,惠子是一个普通的酒店服务员,收拾床垫,打扫卫生,清洁马桶,做事认真而负责。
工作之余,她是一个专业的拳击手。
每天早起,热身,郊外跑步10公里,换衣服出门,工作,换衣服下班,到拳击馆训练,回家,睡觉。
村上春树说过,拳击手跟拳击互相吸引,就在于那是一项沉默寡言的运动。
拳击的时候,你不需要多说话,甚至不需要说话。
你只需要挥拳就可以。
惠子那么喜欢拳击,这或许是原因之一。
此外,在别人问起的时候,她自己也说过,拳击能帮她发泄身上的压力,而且挥拳的感觉很好。
这就是惠子的工作和生活,沉默,简单,充实。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这种状态会一直继续下去的吧。
直到新冠疫情降临,直到拳击馆即将倒闭。
3惠子是一个聋哑人,本来就很少说话。
疫情降临之后,人们都戴上了口罩,互相的交流变得更少。
她失语了。
但是,失语的只是惠子吗?
不。
失语的,更是疫情下,每一个平凡的我们。
整部影片中,惠子真正开口说过话的,只有两次。
一次是拳击馆因为疫情即将倒闭,会长见她情绪低落,跟她说拳击这项运动,没有战斗的意志是无法做到的。
问她还要继续打吗?
另一次是会长病危入院,会长的妻子私下鼓励惠子说,让她别担心,大家都很期待她接下来的比赛,让她继续努力。
两次,惠子都轻声却坚定地张开嘴,用日语回答:嗨。
4没有含着热泪挥过拳的,就不是真正的拳手。
对手很强,压力很大,训练很苦。
即便如此,还要战斗吗?
坚持很难,放弃一定很容易吧。
即便如此,还要战斗吗?
生活从来就不公平。
即便如此,还要战斗吗?
跟命运战斗,也许偶尔能赢,但迟早会输,注定会输。
即便如此,还要战斗吗?
……这部影片改编自小笠原惠子的一本小说,名字就叫——《别认输》。
5影片结束,画面切换到这个城市。
有的是地铁,有的是河边,有的是公园,有的是街道,有的是立交桥,有的是十字路口。
在这些地方,喧嚣嘈杂,车流滚滚,人们往来如常。
随着银幕变黑,影片结束。
这时,一个画外音渐渐响了起来。
淡淡的,轻轻的,却每一声都打在我的心坎上。
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是深夜。
黑暗之中,听到这个声音时,我差点滚下泪来。
这个声音是什么,我就不剧透了。
如果你也感兴趣的话,你也会听到的。
6这部电影的中文名叫《惠子,凝视》。
它被日本电影旬报评选为2023年度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
我个人觉得实至名归。
疫情刚刚结束,我们都需要这样的好电影。
影片的英文名我也喜欢,它叫做《Small, Slow, But steady.》微小,缓慢,但坚定。
真好!
文 / 发条
全文共10093字 阅读大约需要25分钟 去年年底有段时间,我细致地重看了《夜以继日》后,再次深深为滨口的影像魔力所倾倒,于是兴致勃勃地去找了一些相关的材料来看,注意到了莲实重彦的“日本电影第三个黄金时代”这一观点。
而在一系列对所谓“第三黄金时代”一批日本电影导演的评论中,一段对三宅唱的评介让我印象尤为深刻,指出了他的作品明显区别于包括滨口龙介在内的其他同批导演的去社会/时代语境的特点,称其具有情感与影像的纯粹性。
我之前也看过三宅唱导演的前几部长片作品,印象都不算差。
恰逢他的新作《惠子,凝视》去年在柏林与日本本土都好评如潮,于是这部电影上线流媒体后,我就第一时间抱着强烈的好奇心观看了。
坦白说,整个观影过程中我的态度产生了一次非常大的颠覆:在影片的前半段,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三宅唱一以贯之的作者性在后疫情时代的剧烈变化;但随着影片进行与观影结束后对三宅唱过往访谈资料的阅读,我逐渐感到,《惠子,凝视》恰恰是三宅唱目前导演生涯中最丰沛地贯注着他创作原则与动机的一部作品,“惠子”这一形象,也是三宅唱本人作为电影作者这一身份的镜像投射。
被三宅唱在电影创作中流露出的一如既往的坚定深深打动,我终于决心要写下这篇影评,并且决定以他的早期作品《回放(Playback)》命名,作为对他影片中呼应的呼应。
《惠子,凝视》讲述了什么故事呢?
我想大部分电影简介都会告诉你,它讲述了一个先天失聪的女孩小河惠子如何身负个人障碍、拳馆波折与时代危机,跌跌撞撞地在职业拳手之途上实现对价值的探寻的故事。
而我会将它分为三重意义来展现——语言的故事,联结的故事,存在的故事。
语言的故事第一次观看的时候,尽管不是佩戴耳机接收声音,我已经感受到《惠子,凝视》的音效处理与普通影片的不同。
不仅仅是标志着影片中心运动的拳击声,人物训练与活动的摩擦声、物件接触移动的碰撞声、室外公共场所嘈杂的环境音、甚至相机翻看相册的按键声,都是十分饱满、丰厚、具有包裹性与环绕感的。
三宅唱在访谈中提到,“影片中对于声音设计的部分,是根据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能够听见声音的体验来安排的。
”体现在听感上,它呈现出一种简洁与丰盈的共存,即每一有用的音源都被谨慎地、干净地收取,而后精心叠加在一起,形成最终具有高度清晰性、解析性、层次感的“有意识”的听感,像是三宅唱在用声效手段,解构与重组着我们普通人生活中习以为常的听觉世界。
出于相似的特殊感官体验,观影时我一直联想到娄烨的电影《推拿》。
在这部主要聚焦视力障碍者的影片中,娄烨也做了存在感极强、被称“能让视障人士通过听力‘看完’电影”的细腻声音设计。
而两部影片的对比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对于《推拿》拍摄的视障群体来说,敏锐的听觉是他们身上实实在在的生理特性、感官补偿,影片的声效是对他们主观听觉的模拟;但对于失聪的惠子而言,世界是寂静的图景,三宅唱如此设计的意义何在呢?
怀抱着这个最初的疑问,我继续着对电影的观察。
当听觉被取缔、无法言说,惠子是通过哪些特殊的“语言”来与世界交流的?
逐渐可以发现,三宅唱在片中对于惠子经历的不同“语言”交流形态做了细致的、功能性的特异区分,并以这种差异性划分着围绕她建立的人际关系。
片中首先出现的、惠子身边大部分维持在社会身份关系层面的人,都是不会手语的,比如两家拳击馆的教练、同事与路遇的陌生人。
他们不是徒劳地向惠子进行重复的喊话与夸张的比口型,就是通过写字板与她交流,因而他们试图对惠子传递的信息,总是以一种物质性的指令方式被接收,惠子能给出的反馈也往往是微乎其微、消极甚或逃避的。
这样充满隔阂的语言环境,直观地展现出了惠子在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时刻孤立的情境,后期少数人物做出的学习手语的尝试,则代表了从隔阂彼端靠近她的世界的善意。
而除却这种间接的交流后,作为一个拳击手,惠子是以她的肢体——手去与世界发生直接接触的。
以此为媒介,三宅唱在影片中也通过“手”的变奏演绎着身体表达的多样性。
手首先是有自己的语言的。
惠子身边能通过手语交流的对象屈指可数,最具代表性的是和弟弟的交流。
沟通语言的无碍与血缘关系的纽带,让惠子与弟弟的交谈能够区别于旁人,难得地进入“聊天”模式与感性交流的层面,弟弟会向她转述妈妈看比赛时的表现,会询问她打拳击的原因与烦恼的事情,两个人通过手语交流时,是存在情感体验的接触的。
同时,三宅唱也关注到了演员肢体动向的暗示性——例如二人建立交谈时相机在彼此手中有推及、递予的轨迹,不欢而散时弟弟收回了放置在两人之间的马克杯后才离开餐桌——简单肢体动作的纳入,建立在片中以“手”为交流媒介的基础上,立刻就点亮了语言体系,使其愈加鲜活起来,在我看来可以比拟蔡明亮电影中身体叙事的高效性。
有趣的是,惠子与弟弟的大部分手语交谈是以普通字幕的方式呈现含义的,但其中却穿插了全片仅有的两次默片式间幕,都出现在两人交谈氛围凝重、未达成有效沟通的时刻,间幕不仅丰富了影片语言形式,还以对影像的间断帮助营造了情绪上的压迫感。
而另外两次特殊的手语交流,分别出现在惠子与母亲、与女性好友之间。
惠子与母亲的隔阂,由母亲看到她赛后接受拍摄的尴尬场景时扭头走开已得以窥见,她对拳击的执著在母亲眼中是任性鲁莽、一意孤行的表现,母亲未曾试图理解过她内心无法言说的需求与寄托。
母女二人在火车站分别时,母亲边卖力地打着手语,边恨铁不成钢地一字一句质问,能否止步于此,放弃职业拳手这条艰难的路,她的手势被明媚的阳光映照,在惠子身上形成了深色的、阴郁的投影,仿佛是所有亲子关系中父母对子女的否定、质疑之阴霾的实体化。
对比鲜明地,惠子在与两位女性好友交流时,不仅肢体互动亲密无间,而且也是片中唯一一段没有给出字幕的戏。
她们的语言在此刻筑起了一种绝对的同谋关系与排他性,仿佛可以看到三人在如鱼得水的自在交谈中吐出的透明气泡。
与此同时,惠子的手更是拳击手的武器。
大概所有看过影片的观众,都会对她与教练练习乒乓靶的镜头印象深刻,在连续的、动态的击打中,拳头碰撞发出的砰砰邦邦声极富韵律感,映衬着惠子情不自禁流露的少见的生动表情,如同她用身体、用挥拳的方式对世界发出的宣言、唱出的歌谣。
惠子对弟弟“说起”过,出拳的感觉很好,对她而言,拳击正是一种与世界接触、与附近人事建立交流的方式——专注观察的“眼”成为耳蜗,出拳的“手”成为声带,通过这两副凝视与反应的器官,惠子就掌握了独属于自己的语言。
就此可以说,三宅唱在这部电影中对于手的运用,呈现出了比较丰富的维度,若拿它与《驾驶我的车》等片中的手语部分作对照,我觉得也是不遑多让的。
然而到这里,片中复杂的语言系统仍未结束,还存在着一组极其特殊的关系,就是惠子与影片的第二位主角——荒川拳击馆的会长之间的语言交流。
这位对惠子有知遇之恩的会长,作为不懂手语的普通人,却从未在与惠子的交流中表现出窘迫,他会自说自话般对着失聪的惠子吐出大段大段的语句,但不可思议的是,惠子却能领会他所言的含义,并作出仅有的发声——“是”的回答。
从会长接受采访时的转述,到他叮嘱惠子谨慎考虑最后一次比赛的事宜,再到他病重入院后由爱人代为转达对惠子比赛的期待,可以发现,惠子仅仅对会长一人发出过有声的应答,且每一次都是肯定的表态。
对惠子来说,这位唯一接纳了她成为职业拳手的会长,一定程度上化身为了她与常人世界建立联系的桥梁、她摸索理想形状的引路人,因此,二人之间存在的看似难以理解的语言交流模式,实际代表了一种退却语言的符号与仪式规范的、心灵层面的共鸣。
最终,在三宅唱搭建的整座立体、直观、感官性的语言之阁中,惠子与会长的交流关系闪耀着光芒,凝铸为阁顶欲飞的金像;以此为路径,也引入了影片的第二层意义——联结的故事。
联结的故事影片前半部分,三宅唱用了很多视听上的设计塑造惠子孤立、封闭的处境。
她的感情与思考,如同她每一次出神凝视时沉静的姿态,观者几乎从未能进入她的视角、她的主观意识,而仅能居于外部观看,这一特点在影片的几条构图逻辑中体现得尤为显著。
影片开场的第一个镜头,即为惠子伏案书写时,面孔在镜中的映像。
狭小封闭的镜框将她带伤的面容禁锢其中,引导着之后全片里对于“镜子”这一装置的使用。
不论在家中、拳馆还是工作的酒店房间,在影片大部分出现镜子的镜头里,惠子的身影总是孤单地映现在镜面中,除了她的剪影主体,没有任何其他人物与她同时出现在镜像内。
同样,在片中大量固定景深镜头中,惠子也常常孑孓独身、形影相吊,甚至可以发现,除了与会长交流时,惠子与其他所有人物同框,几乎总是以其中一方(多为对方角色)出画作为结尾,而不能以双方同在的形态收束。
最具代表性的是多次出现的家中餐桌的构图,惠子的背影孤单地夹于极具压迫感的两爿门框间,即使她的弟弟与她交谈,最后在该景别中也会离场,留下她独身静坐。
哪怕与亲密的女性好友聚会后,共同穿过马路时,三宅唱也决绝地抹去了另外两人的身影,令惠子独自走入人流、渐行渐远。
然而,对比鲜明地,惠子与会长发生交流的镜头,却并未遵循这一原则,二人拥有大量同框镜头,同时惠子在片中第一次与他人同时、均衡地出现在镜像中,也是发生于与会长在拳击馆对镜练拳时。
她的人格在整体叙事中的转变,正是由此开始的。
为什么惠子与会长的关系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呢?
显而易见的方面,会长在采访中曾经说过,“我没有孩子”,而在惠子的家庭关系中,“家长”——尤其是父亲——的角色也是缺席的,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二人之间构成了一种父女似的关系模式,惠子会在河边晨练时站在会长身后模仿他的动作,与会长练拳时毫无防备地露出小女孩般娇憨的笑容,都表现出她对这一“父亲”式形象的依赖和信任。
而进一步来看,失聪的年轻拳击手,与潦倒拳击馆的衰老会长,这两个身份间还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同位关系。
在电影据以改编的真实原型中,作为日本第一位听障的女性职业拳手,小笠原惠子女士也曾遭遇过很多拳馆的拒绝,直到她最终遇见了一位眼睛看不见的拳馆馆长,也就是片中荒川会长的原型人物。
片中体检时,会长视力衰弱的症状也十分明显。
一位失聪者,与一位近乎失明者,两人都缺乏着感知世界的某种至关重要的感官能力,如同背负重壳的蜗牛,却仍在通过拳击这项运动向外界伸展着孤注一掷的触角,二人之间构成了互相理解、支撑的同理心,也就建立了超越他人的坚固联结。
而这根链条的另一端,就是难以为继的“荒川拳击馆”。
就会长所言,这家由父亲传下来的拳馆是日本最老的拳击馆,其装潢对比片中出现的另一家拳馆明亮、现代化的环境来看,也明显饱经风霜、陈旧不堪。
因为疫情、学员流失与恶化的病情,会长在苦撑后不得不选择结束营业,就像体检时医生以“水滴石穿”来比喻疾病对身体的缓慢侵蚀,荒川拳击馆正如老人摇摇欲坠的病躯、惠子存在诸多短板的肉身,在人间明暗中风雨飘摇着。
从这一角度看,惠子与会长在拳馆对镜练习的夜晚,是一副无比伤感而动人的画面——两个有相同抱憾的个体,在同样境遇的空间内,达成了一种命运共享与近乎悲壮的意志传承。
在故事的结尾,这种传承也停落在会长交予惠子的那顶旧得发白的棒球帽上。
以两人这一“命运共同体”般的联结为根,整部电影其实就是处于孤立之境的惠子逐渐生发出与他者联结的枝桠、最终长成的一棵树。
当弟弟试图询问她的烦恼时,惠子曾经做出过“谈话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就算说出来,也总是要一个人面对”这样的表达,在长年累月的孤独与不被理解的状态中,惠子已经习惯于独自对现实挥拳,拒绝、或者说不敢信任和依靠“附近”他人的力量。
这里存在一个非常有趣的设喻——在比赛中,惠子是接收不到教练、裁判的指令与观众的反应的,设身处地地思考一下这种心境,就让人感到可怕的孤独——在一片寂静中,未知比赛时限的情况下,仅能于局限的视野内、以自己个人的判断力,孤绝地向陌生且凶猛的对手挥拳。
受残障限制,拳击,本就是这样一件极端孤独的事情,对自言“也不是很坚强”的惠子来说,必然需要费劲心力才能坚持,所以当身边环境剧变,令她感到会长“放弃”了拳馆之时,她终于陷入了一种深渊般的绝境,拒绝了大家替她寻找新拳馆的善意,也差点放弃了比赛,切断与外界仅有的联结。
所幸,与会长之间的依赖之情、命运勾连,以及突然入院的会长在病床上对惠子的期待与牵挂,最终挽回了这只离群的鸟儿。
惠子与会长练拳时盈眶的热泪,转化为一度对她“很失望”的松本教练在训练中难以自制的哽咽——在这虽败的最终一战中,台上与台下之人终于凝聚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团体;拳击对惠子而言,从个人的负隅顽抗变成了承担他人期待与团体命运的战斗,她终于可以走出隔绝于他人的困境,做出建立联结的尝试,曾经闭合的日记本,也得以以叙述的姿态向他人敞开。
从构图的变化上也可以看出,惠子独自在拳馆代替会长擦拭镜子时,回头注视无人的空间,她看似仍是独身一人,但心理上的变化让她已不再感到孤立无援,而坦然自若地扭回了头;家中餐桌旁的构图里,惠子也第一次没有成为被留下的孤独背影,走出了那道封锁的门框;最显著的是,她与松本教练练习乒乓靶时,拳台下的另一对教练与学员观察、模仿着她的步伐,四人的身影呈纵深关系,共同映照在了曾象征孤独的镜中,呈现出一个拥有同一目标的互助群体似的集合形态。
在此时,曾经被动地发出凝视目光的惠子也成为了他人凝视的对象。
更进一步地,从前未曾对手脚笨拙的同事伸出援手的她,开始指导对方如何正确地折叠被角,男生似懂非懂地以双手模仿她的姿势时,像极了拳馆中模仿会长拳击动作的她;惠子带领弟弟与女孩花打拳,又反过来模仿着花舞蹈时的姿态——惠子由拳击习得的与人互信、建立联结的能力,也终于将羞怯却鲜嫩的枝条伸进了她生活的各个角落,编织出新的传承/传递纽带。
然而,我想,直到这里,“联结”这个意义还未抵达惠子这一形象的终点、即所谓“三宅唱的作者意图”,解答我最初有关声效设计的疑问。
于是,跟随惠子多次在城市景观中穿行的步伐,我沿着三宅唱在片中偏爱的这条河溯流而上,去按下他的“回放”键。
存在的故事在文章开头,我曾经说过,起初我以为《惠子,凝视》是一部三宅唱作者性的转型之作。
可以说,这种直觉从影片开场,就伴随着惠子伏案书写时那道在背景音中鸣响的警报,持久地盘旋在我的心头。
有目共睹的是,日本战后以来的电影对于社会派叙事一直持有特别的关注或偏爱,远至战争与原子弹创伤,近至在近十年电影中被不断提及的311地震及福岛核泄漏事件,间杂连环变态杀手、奥姆真理教、泡沫经济及许多由社会、经济结构弊端衍生的政治和民生问题,契合平成末年的年度汉字——“灾”,灾厄的不祥阴影如同阴鸷的群鸦,始终盘桓在日本电影导演的创作中。
就拿被莲实重彦看作“第三黄金时代”代表的滨口龙介来说,311地震(《夜以继日》)、暴力(《激情》)、战争(《亲密》)等社会叙事也在他的电影中长期盘踞着;遍历前辈与同辈的主要日本导演的作品,所谓关注社会事件遗留问题的“伤痕电影”也比比皆是。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三宅唱此前作品中一贯的去社会叙事、去时代及历史语境风格才显得如此晶莹剔透、清新脱俗。
他影片中标志性的人物状态,如令他备受关注的《你的鸟儿会唱歌》中的三位青年男女,总是呈现出一种“流连”的姿态。
社会环境与底层困境几乎从不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与话语中,相反地,他们总是将全副身心与注意力投注在感情或是兴趣上,用敏锐的、感官性的感知能力,去抓住生活中每一个诸如“将掉落的头发捡起扔出窗外”的真实瞬间。
然而,在《惠子,凝视》这部拍摄于后疫情时代的电影中,三宅唱的世界里也出人意料地鸣响起了警报。
尽管人物语言中的直接提及并不多,但新冠疫情的影响还是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影像的方方面面。
包括遮挡住人物面孔的口罩、在便利店结账时“无接触”式递钞票的置物盘、放置在拳击馆入口处的消毒液、拳馆墙壁上手写的防疫提示、赛场空旷观众席上“隔位就座”的标识、以及多次响起的无由的警报,疫情化为真正的病毒、无可避免的灾异,降临于日常生活,以东京街头回响的那道机械女声——“我们处于非常时期,如非必须,不要外出,戴好口罩并定期洗手”——鸣笛开道,让社会生活的其他需求为其让位。
我非常喜欢片中某场暗示惠子感染的戏,房间里响起不知是谁按下的门铃、掠过窗外未知来源的闪光,它们没有前因后果地一闪而过,如同疾病化作鬼魅叩响房门,惠子面容憔悴地从腋下抽出体温计,就受到了它的袭击。
这样看来,三宅唱似乎毫不抗拒地接受了疫情为现实题材叙事投下的阴影,并且以疫情要求的社交距离与惠子听障造成的社交障碍互文,表现着当下都市生活中人情冷淡的隔膜状态。
这也是我如此重视和强调影片中“联结的故事”的原因——在现实语境下,惠子克服重重阻碍建立的与他人的联结,闪耀着无比美丽动人、充满希望的光芒。
值得注意的是,从疫情爆发以来的行业整体倾向来看,近三年日本电影中的后疫情叙事相较于其他国家其实是稀少的。
在深焦对去年日本电影的盘点中,有影评人将其原因归结为当下资本对社会派叙事的回避,以及新冠疫情对日本社会生活产生的影响、打击的程度,还是远不如311地震及其引发的核泄漏事件那么深重持久。
在这样的背景下,三宅唱恰恰反其道而行,拍摄了这样一部具有不容忽视的后疫情叙事特征的影片,是令我惊讶和心情复杂的(不得不提,我看到疫情话题在《塔楼上》里出现时,也感到了同样的惊讶),这份复杂的心情也多多少少类似于看到片中拳馆在疫情等因素影响下逐渐凋敝、物是人非的伤感——“在动荡的时代中,好像连三宅唱也没能独善其身,被河流席卷进了浪潮倾泻中。
”
初次观影结束时,我的心情不外乎如此。
但在对三宅唱过往作品与访谈资料进行回顾、并纳入其他具有代表性的拳击片进行考量后,我又意外地改变了看法。
有许多影评都提到,《惠子,凝视》与其他涉及拳击题材的电影是极其不同的。
从视听角度来说,追溯到标杆性的初代拳击片《愤怒的公牛》,大部分导演在拍摄拳击题材时,都偏爱使用高速摇动镜头、手持特写、主观视点、逆光仰拍、快速剪辑与跳切、环境静音的慢动作、大量观众反应镜头、拳手入场长镜头、高潮前的闪回等等高度风格化的表现手法。
而在本片中,三宅唱却反传统地使用了大量固定镜头、客观平直的视点来拍摄拳击场景,未对拳赛进程加以多余视听手段上的修饰,反而别出心裁地用虚焦的相片、可以快进倒回的录影带、直播时的解说声等媒介层面的设置解构着传统运动片的失真渲染。
这样的视听风格也是符合三宅唱从始至终反心理表象主义、突出“表层影像”力量的作者风格的。
另一方面,与其他拳击片并置看待时,我感受到,“拳击”这一运动在这部电影中牵连的人物存在的本质,是具有独特分量的。
在《愤怒的公牛》中,拳击发泄着布鲁克林的暴力与黄金时代价值虚无的迷茫;在同样以日本底层女性形象为主角的《百元之恋》中,拳击是直面悲惨、无用人生的最后反击;在我个人也非常喜爱、寺山修司风格十足的《啊,荒野》中,拳击是残酷时代底层人类间狗咬狗的生存厮杀。
但拳击对惠子、对《惠子,凝视》来说,又指向了什么呢?
在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上,倾注着三宅唱对人之“存在”状态的理想——专注地、坚定地,在嘈杂错乱的时代里,沉浸于追寻向往之地的心流之中。
为了说明这一观点,我想以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为对照来分析。
波米与嘉宾雷普利曾经在反派影评《恶土》一期中提出这样的看法:《大象席地而坐》是“现实主义”华语电影中屈指可数的、真正关注和聚焦于个体、质疑个人存在境遇的影片,片中虽然带到了固有的社会问题,但显著区别于第四代以来的大部分大陆导演与台湾新电影的社会历史视角,它展现了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与其存在困境,而非社会角度下符号化的“个人”样本及其浓缩的体制影射。
将这一视角放大至整个存在主义讨论稀缺的东亚电影图景,把三宅唱在日本电影作者中的独特性锚定在相似的位置,似乎是顺理成章的。
然而,与《大象席地而坐》中下行的基调不同,三宅唱并未让《惠子,凝视》走向互害与价值幻灭;区别于(与《大象席地而坐》)同样“恶土”设定的《啊,荒野》,拳击在这部电影中,也并未沦为个人徒劳反抗社会暴力的血肉交横,倒不如说,三宅唱对拳击的理解,更接近《啊,荒野》中最终被新次击倒的建二——拳击是人与人之间联结的途径,代表着差点被主流社会抛弃之人自证存在的可能性。
一门心思在拳台上、在孤寂中挥拳的惠子,穷途末路时发出的那声粗哑的嘶喊,也包含着整座拳馆被时代抛弃后的落寞与悲愤,是向漠不关心的世界发出的不甘的存在宣言。
将目光转回影片主体,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三宅唱为了这一存在母题做出的煞费苦心的铺垫。
影片多次拍摄冷峻垂直的城市建筑空间、高速飞驰的列车与汽车、以及惠子渺小的身影在其中伶仃穿行的画面,尽管周遭世界风驰电掣、喧嚣纷乱,但惠子是“听不见的人”,她有自己的感知方式,能摒除杂音干扰和警报嗡鸣,将注意力高度集中于拳击这一向往之事。
我最初疑问中提到的高纯度、“有意识”的声音设计,在此时看来,呈现为一种类似柏格森“绵延的‘纯粹时间’”概念的“纯粹听觉”,模拟着惠子将感官沉浸于拳击运动中时,每一个细胞、每一缕意识化为代替听觉的感受器官、与环境相溶的忘我境地。
居于剧变时代之瀑布的巨力冲刷下,像武侠小说中的世外高人一般岿然而立,心无旁骛地练着太极拳——还有比这更强烈、更坚定地存在方式吗?
而最终,在水流冲击中的那一形象,褪去了“惠子”的外壳,显露出的其实是三宅唱一直秉持的意志。
在访谈中,三宅唱本人曾表示过,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关于311地震后在日本乃至世界上发布电影这件事,他是有明确的自觉的。
“311后,到底应该把什么样的作品作为电影去发布呢?
或者拍摄什么内容才是有意义的呢?
我认为这是所有电影作品共同面对的问题。
”他如此坦言。
于是,作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他拍摄了影片《驾驶舱》,用狭窄封闭空间内的固定镜头,忠实地、甚至带有挑衅性地拍摄了几位年轻的hip-hop音乐人的地下创作历程。
这部电影只字未提311,但三宅唱认为,即使不可抗力带来的浩劫刚过,个体的无力感像水从洗碗槽漫出一样在淹没整个社会,人们还是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全神贯注地从事创作,其中蕴涵的活力让他感受到了希望。
我想在此直接引用他的一段令我备受感动的表达:“311之后有两个情况最严重。
第一是个人感受——自己感受到了个体以及整个人类的无力感,什么都做不了,不管做什么都改变不了那样的状况,人的力量完全不能使海啸停下来,而核辐射的影响即使用今后几百万年的时间都无法挽回——人们被这样的无力感所折磨。
第二,尽管大家面对家破人亡的状况,以及在经历生离死别后陷入了孤独,但在这种时候,我自己期望看到的是,即使在非常狭小的空间里也能做音乐,能和别人一起创作。
对我而言,记录下那种状况,人与人还能一起创作音乐的情形,正是出于时代的需要。
虽然没有明确表示,但我觉得观众看过就会明白。
”
驾驶舱,2015的确,如果按下三宅唱至今电影作品的回放键,就能看到“人们在灾厄带来的非日常情境和价值失落的日常困境中,如何抵抗着无力感生存下去”这一动机的始终在场。
从《无路用的人》中迷茫游荡、分开积雪艰难跋涉的少年们,《回放》中落拓的、经历自我怀疑危机的男明星,《驾驶舱》中在灾后创伤的世界仍全情地共同创作的音乐人,《你的鸟儿会唱歌》里未来未知、轻盈漫步于晨昏交界与恋情错综间的待业青年,《野性之旅》里在城市和山林自由探索并收集植被的工作坊,直到《惠子,凝视》中于重重帏帐后奋力出拳的听障拳击手,他们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个人面对时代的无力与行为的无意义,并直视着它们,直到直勾勾地看透了它们,穿过它们而无比专注、目不转睛地看向了自己人生中追寻的那个目标。
他们也都是三宅唱本人意志的变体,面对灾厄的时代与电影表达的使命,三宅唱从始至终都坚持着他的创作动机,将对“存在”的救赎传递给观众。
在最纯净的影像中,他们都化为了短片《长滨》里长裙素净、赤足曼舞的石桥静河——与潮汐翻涌的大海平等地存在,专注忘我地翩然起舞,似乎遗忘了海,却在感官体验的下沉中与海达成了呼应和共生。
长滨,2016片尾,石桥静河在火光明暗中以平静却坚定的目光凝望镜头,如同三宅唱每一次在访谈中都会提到的“挑战”的影像化,他用一次次电影创作的行动,挑战、同时也是在邀请着观众,给予着我们源源不断的击退无力感的勇气与主动性。
在这个意义上,三宅唱又恰恰是一位十分具有时代意识、社会关怀与责任感的电影导演,并实现了在电影社会表达上的语言革新。
令人伤感又欣慰地,他泅水而渡,抵达了胡波和寺山修司未曾抵达的那个彼岸。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毫不怀疑三宅唱值得被列入成熟的作者电影导演行列,并会逐渐吸引一批越来越庞大的忠实观众群体。
而他的所谓“作者性”中,最动人、最令观众乃至同时代电影创作者备受鼓舞的,正是我起初未曾发觉的,创作母题的坚定、历久弥新的“如一”。
最后一次,我们按下“回放”键,回到《惠子,凝视》的世界。
当拳台上的对手以平凡工人的形象经过并向自己致意,惠子也终于在凝视中读懂了个体在充满灾厄与偶然的世界上吃力前行的步伐,回身跑向黄昏暖阳中的坡道,跑进为拳击而训练的日常。
在电影的结尾,三宅唱放置了一组城市与河流的空镜——经历了黄昏、夜晚、黎明,白昼的城市又喧嚣运转起来,如河流始终流淌不息。
飞机的噪声隐去,最终响起的不是警报,而是影片开头片名出现后,响彻飘雪冬夜的跳绳声。
那是三宅唱送给自己、也送给他所有观众的,名为“存在”的回放。
参考文献:[1] 黄也.三宅唱:表层影像的救赎可能性[J].当代电影,2020, No.291(06):113-118.[2] 黄也,坚田谅.电影当中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是一种傲慢——日本新生代导演三宅唱专访[J].世界电影,2020(06):168-174.[3] 野村正昭,李凤娟.由于年龄接近剧中人物而获得执导机会——《你的鸟儿会唱歌》编剧、导演三宅唱访谈[J].世界电影,2020(02):156-162. 评分表
*四星制评分,最高★★★★,×代表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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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在《电影旬报》《映画艺术》等各自评选的日本电影十佳榜单上成功登顶,而后在本土学院奖上却吃了闭门羹,最终仅拿到一项表演奖提名……在日本电影颁奖季期间,影片《惠子,凝视》正是以这样一种极具戏剧性的争夺,向所有观众宣告了一个难免有点让人遗憾的事实:显然,三宅唱和他的电影仍然只是一场有且只属于影评人和迷影群体的小圈子的狂欢。
2022《惠子,凝视》同为当今日本影坛的文艺导演新势力,相比已经在戛纳、柏林主竞赛站稳脚跟,凭借《驾驶我的车》成功走进大众视野的滨口龙介,三宅唱似乎总差那么临门一脚的作品,以至于既无法在国际影展上获得奖项认可,也走不进普通观众的世界。
三宅唱导演但难得的是,在三宅唱身上,并没有大众眼里“冷门”文艺创作者那种“曲高和寡”的属性。
尽管他的作品仍旧具有一定的欣赏门槛,却始终都保持着故事题材和拍摄手法上的丰富性,从纪录片到剧情片,从文艺青春到恐怖剧集,都在向外界展示着他孜孜不倦的探索欲。
2012《回放》
2018《你的鸟儿会唱歌》相较三宅唱以往的作品,影片《惠子,凝视》又多了些新的探索。
这是一部关于拳击和听障人士的电影,改编自日本首位患听力障碍的职业拳击手小笠原惠子的自传《不认输》。
影片截取的是惠子已经进入拳场生涯的那个特殊时刻,聚焦惠子在赛场上与赛场下,与他人、与自我内心博弈的心路历程。
独一无二的惠子在传统的电影改编中,对原始文本的忠实是一条不言自明的潜规则。
如果虚构故事的改编尚有视觉化想象的发挥空间,那在基于真实事件、真实人物的电影改编中,场景如何布置、事件如何发展、角色如何表演……几乎整个拍摄过程都有据可循。
原始文本凌驾于创作,寻找故事素材高于电影拍摄,这是以好莱坞传记电影为首的全球改编电影的主流现状,而三宅唱的这部作品《惠子,凝视》显然并不服从传统的真人真事改编。
虽然影片情节的主要架构,仍然是基于以听障人士身份打拳赛的小笠原惠子的生活事迹,但在实际拍摄中,出于成本、效率和导演的自我表达,三宅唱导演对惠子的家庭(将惠子妹妹的角色改成弟弟)、惠子的个性(更内敛的惠子)和惠子具体的际遇(疫情化的背景)都做了不同程度的改写。
三宅唱对好莱坞那种热衷于细扣表情的模仿秀不感兴趣,同时他也不会激进到像索科洛夫的“历史名人三部曲”那样,变成透过彻底扭曲失真的人物还原人的本质的抽象装置。
他只不过是让惠子和小笠原本人区别开来,成为一个独立但又具有真实感的个体,让电影抵达一个略微陌生的全新世界,让影像本身拥有它私人的一部分空间。
过于喧嚣的孤独惠子孤独吗?
这是必然的。
在一个被身体健全者、被口语直接表达的环境包围的世界里,作为听障者的她注定是永远的少数和异类。
当她在商店付款时与收银员面面相觑,对拳馆的人放弃比划手语而使用手写交流,她就只能是孤独的存在。
显而易见,她的孤独来源于身份和语言的错位。
然而,这种孤独并不仅仅局限在情节上,三宅唱还在另一个更富有想象力的角度上发掘了惠子的孤独。
在通常的故事片中,描述一个身体缺陷者最形象的方式,就是用镜头语言尽可能地去模拟该角色的生存处境。
譬如娄烨导演的电影《推拿》,用模糊到只能看见事物轮廓的镜头,让观众对影片中视障主人公的视角有更沉浸的感受和更清晰的认知。
娄烨《推拿》因此相对的,描述听障者状态最形象的方式是画面消音,让观众们短暂地感知听障者无声的世界。
然而《惠子,凝视》却拒绝这样做,它反而是一部变本加厉地将声音设计做得非常突出的作品。
影片中,我们时时刻刻都能听到周遭无比清晰的自然噪音,这是属于整个城市的律动。
声音在这里替代角色与镜头、跟观众的直接对视,成为另一种打破“第四面墙”的手段。
这些刻意设计的声音的在场,宣告着观众无法真正意义上进入到作为听障者的惠子的视角。
电影里的一切噪音对惠子而言都毫无意义。
包括那些被念出来的惠子的独白,也是惠子所无法感受到的。
于是,惠子在此时此刻才成为了一个绝对的孤立者。
用拳击来感受生活现代体育的精神内核,是实现人类自身的超越,即所有体育竞技最终抵达的,并非是个体的价值体现,而是人类的潜能体现。
然而,竞技体育的功利现实却是,只有被记住的赢家和被遗忘的输家。
银幕上的竞技体育题材也几乎总围绕着赢家或输家展开,毕竟输赢这件事本身就是竞技的核心戏剧性。
纵观大银幕上的众多竞技体育故事,那些被人们记住的赢家的叙事常常是热血励志的:赢家们靠着自己不懈的努力和不被辜负的天赋,一步一步地登上赛场和人生的巅峰,好莱坞对这样的叙事总是乐此不疲。
被遗忘的输家则对应着惨痛的代价和讽刺的现实,《我,花样女王》里美国梦的幻灭,《狐狸猎手》里无法面对辉煌不再最终酿成惨案……有时输家和赢家的局面也会产生对调,《百万美元宝贝》里被打到半身不遂的麦琪,回忆起自己的赛场辉煌死而无憾,这未尝不是一种励志叙事。
2017《我,花样女王》
2014《狐狸猎手》而三宅唱则选择放弃对主人公属于赢家还是输家的定夺。
这位跟现实中的原型小笠原惠子有所不同的“惠子”,是一个在赛场有输有赢的拳手,她对待拳击并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
作为与练拳状态的惠子的对照,影片中还反复地出现打扫酒店的惠子、游走在路上的惠子和坐在餐桌旁的惠子。
在三宅唱有意效仿纪录片拍摄手法的镜头里,这些循序往复的生活场景的更迭让“练拳”也跟着变成了普通的日常,一件只要惠子还在呼吸就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
三宅唱电影中的主人公往往有着一种高度自我的自觉:《你的鸟儿会唱歌》里三个年轻人在舞池里旁若无人地尽情摇摆,他们似乎永远专注于放空自我;《惠子,凝视》里的惠子在通勤、练拳、吃饭之间辗转,她似乎永远专注于枯燥的生活……当我们进入到这样的电影世界,要想找到一种更有出路的生活,注定是一件Small, Slow but Steady的事情。
作者| 多尼达克;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搬家到郊区的第一周,我开始在一些麻木而疲惫的白天结束后,来附近的河边夜跑。
这是一条有点落伍的河,河边景观有时像上世纪末的小镇,有时又似乎在追赶什么似的,突如其来冒出一些装置和造景,有一种勉强要写的文章,写了一半泄了气,索性就这么算了的感觉。
总之是上海少有的河,从我家出发,走路大概一公里会看到一座石桥,石桥旁种植水杉树,水杉树下方则是一座小小的水库,不确定是否还使用,几栋灰色的楼房反正什么时候看都像命案现场,却不恐怖,完全不恐怖,也不冷冰冰,看个几眼,心里还会冒出一些奇妙的感动,便转身离开。
大多数时候,我的目光停留在初夏时分光秃秃的河床,泥沙从水底露出水面,水草覆盖一层,乱七八糟地凑到岸边,又被堤坝拦下。
我的夜跑不追求时速,也没有目的,有一回,遇见社区便利店的小哥拎着一只轮胎,他说这里的绿化带要一直延伸到黄浦江,我以为他在胡说,之后回家翻地图,倒是真的。
这条河全长46公里,我估算过从我家区域,抵达外环高架,再穿至徐汇的这一段(我用手机画了一只绿色的气球圈出地图截图保存在相册)大概单程有个七、八公里。
我想这就是我之后的目标吧。
我最近一次夜跑返回时,在河边看到一群钓鱼的青年,这些年,我总是看见钓鱼的中年人,老头,但真的很少见这样五颜六色的年轻人,他们叼着烟,穿拖鞋,仅能凭借头发颜色,面部和脖子的皮肤,说话声音来断定确实是年轻人,但如果再看仔细一点,从上半身的T恤到下半身的裤子,还能看出来他们的贫穷。
那天结束跑步已经快要十二点,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他们钓鱼,听他们对话,除了再次确认了他们的年轻之外,我也想象他们的身份。
是附近烤鱼店的员工吗?
是盒马超市的运货员吗?
按摩店的小哥?
或者开电瓶车送快递的快递员。
他们钓鱼时候神采奕奕,有时笑声传到我耳边,和风没什么差别。
我到现在还没跑完那只气球的距离,其实跑步这件事也很久没有进行过了,好像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其实也找了不少其他事情,这只是其中之一。
这一年我照常每天从一栋大楼出来,搭乘公共交通回家,移动到底意味着什么?
跑步是打破规则之外的什么?
我需要什么?
一概想过却好像也没想过,偶尔思考一些生活的目的,交出去的愚蠢的爱,心情起伏间,最后只记住很多很多城市的风景,《惠子 凝视》的片尾,电影院的观众即将要准备鼓掌,却被三宅唱忽然塞进来的多帧城市画面打断,我噗嗤笑出声,随后看着荧幕上那些缓缓驶过的公车,金色的芦苇,河道,斑马线,老人和小孩,自行车,轰隆隆的声音,我想城市真温柔啊。
日本电影真闷啊,我睡了好几次,但也不影响醒来后,看几分钟便立刻懂了什么。
惠子每天跑十公里啊,真是的,好想回家再研究一下我的河边路线。
钓鱼的年轻人午夜才出现,可能白天都在打工吧,那天我是站在拦河的石坝上,一边单脚站立测试自己的核心稳定性,一边窃听他们的对话,之后可能还会遇见他们,我能喜欢上钓鱼吗?
不太确定。
这不是一部我很喜欢的电影,对于三宅唱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他好像是那种交作业很诚恳的导演,让人亲切,我想相较于我们热爱的那些人,城市似乎更加爱我们。
《惠子,凝视》是2023年第一部击中我的电影。
打量一下,周遭的一切。
你看到了什么?
空气中的漂浮物,被阳光笼罩的灰尘,大衣上的毛絮,发臭的河水,泄洪的标杆,夜晚的火车化为周身的流光。。。
听。
你可曾在寂静的深夜,独自面对自己?
电影里东京是如此安静,连偶尔响起的电车声、拳击声都起到了配乐的效果,导演是真的很擅长捕捉城市里,那些被人忽视的角落,细微的响动、光影、律动、节拍和美感。
但,整部电影是音画分离的,因为,我们听得见,但主角听不见。
奇妙。
《惠子,凝视》的观影过程,就是把我们的内心无限拉近惠子的过程。
她听不见,所以她爱拳击。
因为拳击和她一样,是沉默寡言的运动。
因为拳击和她一样,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小心翼翼的测量人生的深度。
当一个人感受到孤独的、随时会消失的生命,那么他就会感受到与万事万物的连结——最起码,这是我的经验。
惠子的沟通障碍,是无处不在的。
哪怕电影中,她最开心的时刻,用于解释手语的字幕也消失了,沟通障碍弥漫在空气中。
比障碍更可怕的,是痛苦。
观众通过凝视惠子,来感受到惠子的世界。
而电影进行到尾声,在最后一场拳击比赛中,教练的指挥呐喊助威,都并未能传达到惠子的耳中——因为惠子是先天性听障。
也就是那一秒,惠子从被凝视的客体,转为主体,她开始凝视这个世界。
打拳击的人很勇敢吗?其实,所有人都怕痛。
而且,你总有一天会被打败的。
所以,惠子也会害怕,悲伤,退缩。
小心翼翼是她的真诚,也是她的恐惧。
尤其是因为疫情,以及教练老板的眼疾恶化,拳馆就要倒闭了。
拳馆的倒闭,对惠子来说,是第二次失聪。
先天没有听觉,自觉低人一等,被欺负霸凌,打老师、偷钱,磕磕碰碰的惠子终于找到了拳击馆。
如果这个可以安心交流的地方如果也消失掉,惠子害怕自己没勇气再去面对人生。
害怕,犹豫,才是正常的吧。
实际上,害怕,犹豫,才是人物的主要情绪。
电影的主线索,一直都是情绪。
开篇惠子赢了比赛,我以为她要一路高歌,但她在犹豫,想要退出。
结尾惠子找回节奏,拼命练习,我以为她要赢,结果她却被生活KO。
命运就是如此的不讲理,好像在黑暗中打擂台,不知要向哪里出拳,也不知对手是谁。
拳头总要砸在身上,并不会因为你害怕,就会柔软一些。
【没有人不怕痛。
但出拳的感觉很好】随着拳馆倒闭、比赛输了、老板病重老去、安全基地解散,但生活还在继续。
老板娘陪轮椅上的老板看完决战视频,合上平板,说,肚子有点饿了。
老板摇着轮椅,独自回到房间。
一切如常,惠子继续上班,教后辈如何掖背角。
一切都再次融入城市。
也许这就是人生,平缓、客观、轻盈、内敛、沉静、细腻、孤独,但柔韧,随着时间向下一直流淌。
起伏交错,日夜不停。
通过凝视惠子,她的动作、表情,我们可以去感受她内心的变化。
每天克服和其他人的沟通障碍,每天处理着自己的忧伤和恐惧,惠子依然坚持训练,并写下日记记录。
从她既坚强又柔韧的眼神,以及出拳的律动中,我看到了她内心海啸般的呐喊。
最后,我很嫉妒惠子。
我的低谷,是独自一人。
而惠子虽然有着自己的孤独和痛苦,却也有老板、教练、妈妈、弟弟、弟妹。
虽然她有听力障碍的隔绝,但也有人不断地试图和她交流。
正如导演所述,这部电影讲的其实是爱。
无需语言,爱是可以无声传递的。
即使世界没有了声音,人们也在努力寻找羁绊。
那些爱着惠子的人,一遍遍的用行动告诉她:要活下去。
度过无数个漫长无声的黑夜。
活下去。
这是只有穿越过冬天的人,才能明白的热情。
片尾,再和对手打过招呼之后,电影迎来了人物情感的闭环,她突然感受到了生命乃至整个人类世界的节奏。
就好像Eminem在《8英里》结尾那句,我要去上班了。
那是对自己处境和苦涩的同情,对众生的慈悲,对生命随时会消失、渺小的人类只能融没在城市洪流的觉悟,以及下定决心战斗的勇气。
路过城市中一个平凡的个体,她再次迎着阳光奔跑。
训练时,一套拳击动作不断重复,我会在第三四遍时跟上主角的节奏,我的耳朵替她听到她制造的碰撞声,进入她身体的律动。
这是用节律完成的电影。
寂静与爆裂之声的节律;挥洒汗水唾液与血的拳击擂台和洁净的酒店卧室的节律;身体之起伏与城市之吞吐的节律;观众想象主角听不见和观众替主角听见——希区柯克的炸弹爆炸理论反复上演的节律;以及,不同媒介(文字释义手语、照片、直播、日志朗诵)的节律。
馆长的脑血管窄缩,与变迁中的城市无法继续容纳拳馆相互映射;惠子的失聪,与疫情下沟通失效的世界相互映射。
旧世界在谢幕,它曾经的必要与荣耀掉入夹缝里,而新的世代尚未找到自己的语言;老者在离场前为新人找到存续之地,而哪里是下一个战场,是否要继续战斗,是新世代自己要解决的问题。
影片反戏剧地以一次胜利的比赛开始,以一次失败的比赛结束。
然而,胜利的比赛所带来的伤痛之余震,加以拳馆的变故,动摇了主角是否要坚持拳击的意志。
而之后豁出全力却惨烈的战败,引向的是另一次自我识别。
影片结尾处导演安排主角偶遇自己对手,这擂台上另一个相当爆裂的灵魂此刻身着建筑工人的灰色制服与头盔。
至此我们耳边都会响起主角的话「拳击让我释放工作的压力」。
这些无声地维持着城市的建设和运转的生命,在拳击台上找到了另一种存在证明;拳击台为这些「底层」生命提供了另一种节拍。
而女主恍然大悟似的眼泪究竟是来自一种同类相认的感动还是发现这残酷真相的自嘲?
我不得而知。
在堤坝的剪影上她开始奔跑,就像馆长在收看她战败的直播之后突然自己转起了轮椅,向未知之处前往。
只有这是我们可以掌握的:我们的身体,和它前进的速率。
*原文刊载于线上杂志『かみのたね』(フィルムアート社),2022年10月14日收录于青山学院大学研究室。
原文链接:特別鼎談 三宅唱×濱口竜介×三浦哲哉 「時間」はどのようにして映画に定着するのか?
──『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の演出をめぐって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前言三宅唱导演的新作《惠子,凝视》于2022年12月16日公开上映。
16毫米胶片映出清澈通透的光线和骤然静默下来的澄净空气;寡言的惠子,她眼中所映之物与自然流逝的时间被精心摄取,每一个层叠累积的细小瞬间,都使人感受到它的独一无二——这是一部不由分说的杰作。
那么,这部作品是如何被拍摄出来的?
制作这样一部电影需要做什么,考虑哪些事?
电影导演三宅唱、滨口龙介和电影研究者三浦哲哉对此展开了三方鼎谈。
于数年前开始便定期举行电影导演的学习会的三位电影人,将以他们独有的方式对这部电影的导演细节作彻底的讨论与问答。
实际谈话时长共三个半小时,望诸君细细品读。
(本文全篇涉及电影内容,推荐观影后再阅读)■「岸井雪乃」与「惠子」滨口龙介:我在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巨幕上,以三宅唱电影生涯的最大画幅,首次观看了《惠子,凝视》,那一刻我便认为这是一部名副其实更新了三宅唱电影序列的杰作。
原因很简单,相较于任何事物都更加处在电影的中心的岸井雪乃的身姿,将一种极其粗野的力的流动体现了出来。
现代日本故事片中,演员发觉自己不是凭借意识,而是在身体这一层面上理解了自己“身在其处”(そこにいる)的理由,这样的情况非常少见。
我单纯地惊讶于这样的情况正在发生。
只要演员用身体去理解,就能远远超出导演者的意图,向观众更加正确、有力地传达更多的东西。
例如在结尾,仙道敦子朗读完日记后,岸井正在做体操的一幕,我惊讶于她当时的表情——那并不是什么强烈的表情。
然而,这一表情使观众明白,无需多言,她正十分惬意地同自己内在的状态进行对话;惠子“身在其处”,如其所是。
这件事情多么令人惊异,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因为岸井雪乃从根本上而言不可能是惠子。
出于这样一种印象,我以为那个场景一定是接近摄影日程的尾声,演员与角色完全磨合到位后拍摄的,但当我在柏林听说那一场实际上是开机第二天拍摄的时候,我再一次被震撼了。
不过,这第二天想必不是字面上的第二天——能说说和岸井都做了哪些前期工作吗?
三宅唱:开拍前三个月,我开始和岸井一起在拳馆学习拳击。
多的时候一周五次,少的一周也有两次左右。
因为我对拳击的世界一无所知,所以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去体味它的魅力。
这是学习的首要原因。
当时我就觉得,摄影现场肯定是会非常劳累的。
常常听到有传言说,某某在拍摄拳击电影时倒下了之类的,讲起来就像武勇传里边的情节一样——即便那只是没钱没时间的情况——实话说,我也不想面对那样的麻烦。
正因如此,事先了解体力的界限,也就是了解对于演员而言拍摄的终止点,就成了我必不可少的工作。
就算看起来快撑不住也要再坚持一会吗?
真的到极限了没有?
这里有一条线。
在我看来,因为胆怯而停止摄影以致错失了良机,也是很可怕的事。
松浦慎一郎[在剧中饰演松本教练,担任本作拳击指导——编者注]为我们设计了一小时的练习清单,但中途发现岸井的体力过于旺盛,一小时根本一滴汗都不流,于是改成了每次两小时。
这样一来总算是出汗了。
滨口:有必要练到出汗吗?
三宅:我们发现只有一小时的练习似乎很难让精力集中。
岸井也在别的采访中说过,开始时还在不断摸索。
如果过于提心吊胆的话,她大概会很难出汗。
我也是一样,说到底还是不免会胆战心惊。
我开始拳击练习以来第一次感到惊讶,就是发现比起被打,出拳才更加可怕。
手臂能够到的距离,比通常对话的距离要近。
因为要进入恋人以外的人无法进入的范围,所以刚开始的时候身体还是会很僵硬的。
在这一意味上“满员电车”可以说是相当暴力,斗士之间实际上可能存在着特别的信赖关系等等,我在练习后将这些想法告诉了岸井。
虽然这些并没有在剧本中得到反映,但我感觉这样能够顺带得到一些启发,以推动改稿的进度。
三浦哲哉:看来不仅仅是被打,自己出手时,逐渐习惯与对手间的距离也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人一起练习,真的是很厉害。
三宅:我一点都没有考虑过这种选项:不一起练习就到现场去。
我和岸井可以说性格上都很慎重,至少我总是需要花很多时间来敞开心扉,所以拥有这段对彼此慢慢说出真心话的时间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
在练完之后,我们会一点一点地回顾练习,一点一点地谈论电影的事。
我们共同作为拳击小白,会在摄影之前花非常多的时间把自己的身体感受到的东西各自置换成语言,从而了解彼此。
不,比起语言本身,我们可能更多地在语言之外了解了一些重要的事物,这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以前的电影则会向制作人松井(宏)听取一些作为友人的意见,当然也会反复产生“那个应该这样子吧”之类的闲谈,现在想想好像也很接近那种感觉。
滨口:不是导演对演员的关系,而是共同创作者吧。
三宅:是的。
虽然不知道她的想法,就是,最开始滨口提到的,最后做体操的场景。
在取外景的时候,因为时机刚刚好,岸井也和主要的工作人员一同参加了。
大家一起沿着荒川走了10公里左右,在风景没有什么变化的情况下设法找到一个外景地。
我记得似乎最后决定的瞬间,岸井也在场。
滨口:听说开场画面与当初的构想有所出入,请问原来是打算如何开始的呢?
三宅:是从拳馆外面开始的。
在原先的剧本里,第一个镜头是雪在闪烁的灯光下若隐若现,然后惠子走进了这儿一个男人、那儿一个男人的拳馆。
但是,因为想要传达出惠子已经早早和拳馆的大家在一起相处的感觉,所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滨口: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不是因为空间存在于是惠子来了,而是因为有惠子所以形成了这片空间,是这样一种印象的转变吧。
三宅:是的。
因为照剧本拍摄会牵涉到许多问题,所以也尝试了许多其他的开头,例如在咖啡馆和朋友交谈的镜头,会长夫妇过桥的实景长镜头等等。
最后是由剪辑的大川景子提议并确认,决定将为另一个场景拍摄的、映在镜子中的惠子的脸与她的房间作为第一个镜头,从这里开始。
三浦:(那个镜头里)惠子的脸有点受伤了呢。
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受伤,抑或是卷入了什么状况,但我清楚记得最开始的画面清晰地传达出了“她似乎在烦恼着什么”的感觉。
三宅:这里我想最好是能一下子就让人明白“她已经受伤了”。
接下来,虽然不知道房间里这个独自书写着的人写的究竟是信还是日记,但是能够清楚地看见——主人公的形象就在那里,就是这副样子。
三浦:直到结尾由仙道敦子代读日记的场景前,观众始终都不知道惠子在想些什么。
我认为这样的处理非常精彩。
故事里几乎没有用语言来说明惠子为什么而烦恼,因此我们会感到好奇。
饰演惠子的岸井有没有问过比如“这里惠子正在想什么?
”之类的问题呢?
三宅:摄影的前半段,应该是拍惠子家的场景的第一天,我们是有在开拍前相互确认过的。
惠子对弟弟多大程度上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是不是有摆一点架子?
换句话说,惠子“说”出的话,是隐含着某种「演技」或者姿势呢?
还是完全发自本心呢?
我们讨论得到的结论是,就当作每一处的惠子都是在讲真心话吧。
实际上在《你的鸟儿会唱歌》(2018)里也和柄本佑谈论过完全一样的事,得到了相同的结论。
之后回想起来,大概是我的本子(脚本)里的角色读起来都有点爱说谎的样子,或者常常做出一些让人觉得似乎别有他意、前后矛盾的回应。
但是演的时候,还是尽量把那一刻的台词原封不动地当作真心话来看。
这样一来,人物便会和社会或周围产生些许错位从而立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容易被这样的人吸引。
滨口:这部电影里没有谁背叛谁、谁嫉妒谁的情节,却有100分钟的时长,这一点对我来说又是一次冲击(笑)。
不单单是岸井的部分,电影所有的对话都让人感到一种极其真诚的东西,而这一真诚贯穿了电影全体。
我从没有看过仅仅由这些东西构成的电影。
至于惠子,可以说是诚实得过头了,在板子上写字的时候也是,有种“能不能再多说点什么?
”的感觉。
三宅:好吧(笑)。
滨口:像拒绝转到新的拳馆时的理由,“因为离家太远”什么的,不是,肯定还有什么原因吧!
那时的心情完全和教练的心情同步了(笑)。
三宅:那里最棒了,我非常喜欢。
三浦:有句台词是“我不喜欢痛”,对吧。
那一瞬间感情直接一涌而出了。
在和弟弟的交流中,惠子的感情也和那双坚定有力的眼睛一起,像动作一样表现了出来。
片中三浦诚己傻笑着说“你真诚实啊”,在惠子回应后像是一下子意识到了他们有多么拐弯抹角。
■手语与声音,以及空间滨口:这部电影显然也是需要很长时间来准备手语的吧?
演员应该会有感到不安的地方。
三宅:手语是比拳击稍微迟一些时候开始的。
考虑到花费在身体塑造上的时间,而且将剧本翻译成手语也需要一个过程,所以决定优先开始拳击的练习。
用到手语的镜头其实本来也没有那么多。
滨口:啊,是这样。
确实在电影里用到手语的人也很少呢。
三宅:是的。
手语的准备自不必说,而且对于“听不见”这一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一方面的准备也非常重要。
只是把手语部分当作形式去记住就OK了,这种想法当然是行不通的。
我们请到了来自东京听觉障碍者联盟(简称“东听连”——译者注)的越智大辅老师、堀康子老师,和作为非听觉障碍者的,来自长期从事与手语指导相关工作的“手语岛”的南瑠霞老师,由性别、年龄和听觉都相异的这三位来监修和指导我们这次的电影。
即便在剧本里没有台词的场景,比如说独自一人时,惠子周围也时常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么对于这些声音没有反应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每次和东听连的二位见面时,我们就会向他们询问并仔细观察,并且还会和出演咖啡厅场景的山口由纪和长井惠里等演员老师们一起练习。
即便咖啡厅一段惠子没有手语,但我觉得事先和她们相处的时间远没有浪费。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滨口:连注意不到声音也包含在内,果然《惠子》是一部关于声音的电影呢。
开头拳馆里的声音真的有种《驾驶舱》(2014)的味道,感觉像是一条条hip-hop的音轨交叠在一起。
先是跳绳的声音,然后是脚的声音,在地毯上“梆梆”地叩着,接着一个一个的音轨开始重叠,构成了名为“拳馆”的某种音乐性的场域。
三浦:如果只是用纪录片的方式将拳馆纪录下来,就会变成所有声音在同一时间漫然发生的状态吧。
所以要将声音分离,以镜头为单位按顺序响起、重叠。
这就像是某种宣言:从现在开始便是影像和声轨相互组合、共同虚构而成的作品。
三宅:比如说,先是鼓声“咚咚咚”地进来,中途贝斯响起,吉他进来,钢琴进来,人声进来,然后一首曲子就完成了,在美术会议的时候我就分享了这些。
在其余的场景中,大概也是因为发现处于画面中心的惠子他们的练习中会有这样的声音,所以想要在画面深处或者画面以外也一起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样一来会很吵,对此我们也某种程度上提前制定了计划。
但也不是具体的,而是某种方针。
滨口:但这不就成了不是像平时一样做后期混音,而是从始至终都维持着这样的高度了吗?
三宅:我认为正因为是这样的题材才有必要考虑到那种程度。
但话说回来,在这部电影里,为了发出那么多的声音,拳馆的学徒们常常要持续地练习,而他们的体力也是有限的,所以要是不事先决定好怎么做,到了现场就容易疲惫。
如果在现场同时还要考虑声音的问题,光是劳动量就已经令人感到十分痛苦,况且我自己也力不能及。
因此,只能提前想好。
而这次的拍摄中,只要事先定好了目标,比如说我在导惠子的戏时,有拳击经验的三浦诚己就开始指挥拳馆的同学们,如同演出组一样,于是现场也就动起来了。
只要在这里合作好,现场的声音空间就会形成。
三浦诚己每一场戏都会提出很多具有现实性的建议,它们提醒我:即便在目不可见之处也绝对不能懈怠,拳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假如说拍《你的鸟儿会唱歌》的时候,导club的那场戏的实际上是OMSB和Hi‘Spec,那么《惠子》中拳馆的气氛就是三浦诚己营造出的。
进一步说,除了惠子以外的学徒,包括有拳击经验的宫田佳典、石桥侑大,我最信赖的柴田贵哉,饰演某个完全不像拳击手的角色的桥野纯平,当时还是高中生的安光隆太郎,迄今为止我和他们所有人都一起工作了不止一次。
正是因为有他们在,惠子,或者说我自己才能安心地面对拍摄。
从某种角度上我可以说是被他们惯坏了。
他们五人始终维持着紧张感,将拳馆的如同厚度一般的东西体现了出来。
金发的拳击手石桥,有次我和他一起在擂台上练习,他在开始10秒后说,在他的脸正中央打一拳,不要留情。
我到现在还有些后悔,不过,那种毫不客气出拳的感觉真是棒极了,也多亏了他我得以更好地去想象惠子的情形。
会长宣布闭馆的一幕,在取景之前本就属于拳馆的人也出场了。
比赛场景中对手的护理师也是本色出演,并且还请到了合作过不止一次的木村知贵和加藤信介。
因为我的工作是和制作人城内一起考虑这方面的平衡或者选角意愿,所以能够按照全员最初的意愿通过,真是幸运。
看了许多拳击电影,拳馆中簌簌作响的声音只是单纯地吵闹,令人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练习。
(弗雷德里克·)怀斯曼的《拳馆》(2010)启发了我。
开头一个人也没有的拳馆的反复的实景中,以一点一点增加声音的形式作为开场,似乎把我想做的事情全都做了,一边想着一边和staff们看完了这部片。
除此之外还有《坏孩子的天空》(北野武,1996)的声音。
当、当、当当当,再来一遍,当、当、当当当——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于是和松浦商量有没有比这更有趣的练习方式,得知了弗洛伊德·梅威瑟(Floyd Mayweather,前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的练习。
虽然想着啊呀啊呀怎么可能呢那可是梅威瑟啊,但还是试着做了一下,结果美美地沉迷在了岸井的身体性当中。
■街道中“流动的时间”三浦:惠子沿着河岸奔跑的时候,纵向构图的画面深处,有两个少年骑着自行车朝这边来,恍惚间让人联想到北野武的拳击名作《坏孩子的天空》。
是有意为之的吗?
三宅:嗯,但我忘记是事先安排了临时演员还是偶然在现场招呼到的。
我说“准备,好”,他们就开始。
三浦:这部片里,像这样将画面横切的人物的简单运动充满了魅力。
街上的人们也随意地律动着,就像街道的群舞一样。
也正因如此,银幕中旧城区的风景也十分有魅力。
在北野的电影以外,这数十年来几乎没有看到过如此美丽的旧建筑,以及旧街道的风情。
说起来惠子经过浅草站前似乎是差一点就和人撞在一起,这里也是设计好的吗?
三宅:那大概是偶然的。
与演员相关的事情确实全部都要事先设计好才行,但像商店街或者其他宽阔的地方,感觉难免会有人不小心混入到临时演员当中。
从渡边真起子的拳馆出来后到汐留的路上一幕,从故事内容来看,如果自然拍摄的话会有危险,所以那一处全部都是安排好了的。
这回预先勘了好几次的景。
说是选景其实就是散步,地毯式搜索式地散步。
顺便也当作约会了。
最开始时决定下来的区域是荒川和隅田川之间所夹的,像北千住东北边那样的地方。
我们就这么一直走到底。
桥、河、道路的交叉处,车开不了的小岛,台阶等等,我把很多地方用“无言日记”的方式拍下来,收集理解街道的灵感,或者构成某条街的要素般的东西。
实话说那块地方的台阶还挺稀有的。
勘景,三宅唱导演摄滨口:通往拳馆的台阶的外景取得真好。
不仅是连接车道和小巷的场所,也是连接新城和老城的场所。
那里真的和拳馆相连吗?
三宅:完全是另外的地方。
只有拳馆在丰岛区呢。
滨口:厉害。
完全被骗到了。
三浦:但是那里再拐进去一点好像真有一家拳馆。
三宅:好像是有吧?
好吧(笑)。
滨口:这的确是一步步走下来的结果呢。
从风情上讲也特别特别有满足感。
感觉只要像这样走进巷子里就该有拳馆呢。
三宅:台阶的话,在拳馆可以步行到达的距离内也找过。
在丰岛区拍完再开车去拍台阶的话,消耗的能量有点太高了。
虽然丰岛区也有很多台阶,但荒川附近却怎么也找不到,所以放弃了。
因为不在一个地方拍,也就放弃了按顺序拍摄,决定在开机第一天就把台阶的部分全部拍完。
话是这么说,但那段台阶真是太棒了。
一边想象着第一天可能会有的特殊状况,一边默默相信只要有这个台阶就基本上都能一遍过,就这样做起准备来。
滨口:基本设定都已经完成,所以就算有移动,也能将现场的负担控制在最小限度,对吧。
三宅:夜间照明还要动线之类的,在稍早一些的阶段已经和美术组、摄影组、演出组、照明组的所有人一起开过会了。
从台阶上看拳馆,三宅唱导演摄滨口:我曾在有关这部电影的评论里写道:“这是一部让流动的时间轻柔地固定在胶片上的杰作。
”但问题是,这种时间是如何固定在电影里的呢?
显然很重要的一点在于剧组人员,也就是人所注入的时间。
在此之上通过物的放置,与物的时间逐渐合流。
虽然岸井的演出很出色,但只凭她一个人作品是无法抵达那种「时间」的。
我认为创造这种综合的「时间」,并将其摄入胶卷,是一件相当了不得的事情。
这是staff们共同合作的力量啊。
我感觉那样一种人和物等方面的准备在这部电影中有些无法想象。
可以设想,这一准备的技术,也一定会被三宅和其余电影相关的工作人员就这样带到更大的现场去吧。
三宅:我和负责美术的井上心平、负责装饰的渡边大智分别在《你的鸟儿会唱歌》(2018)和《密使与番人》(2017)一起工作过。
因此事先要说什么、怎么说,我们都已经心知肚明,我认为这给我很大帮助。
从大的电影到小的物件,这两人都非常有经验。
比如说那段台阶路,实际上是更加干净整洁一些的地方,而大智的团队很好地加入了各种各样的装饰。
勘景的时候他就提出了许多想法并付诸实践,比如在这里放两台自行车,还有三轮车,在这边放晾衣杆,这边虽然是白墙但用一些茶色的东西遮住之类的。
滨口:这就像是由于事先定好了位,限定好了景别,所以能够精准地“弄脏”一部分街道。
三宅:是的。
其次电灯也是设计好的。
那段台阶路是没有街灯的,所以关于夜间照明、是否要预备街灯等问题,也事先和照明组和美术装饰组、制作组一起全面仔细地探讨了。
三浦:河岸的场景里,疾驰而过的电车发出啪啪啪啪忽明忽灭的灯光。
听说那一处不是实景而是专门做了一个像那样子发光的装置。
三宅:没错。
照明组的藤井提出了这个主意。
虽然在勘景时就注意到,惠子是借那亮灭的灯光来感知电车通过的,但电车本身的光并不能拍得那么清晰,于是就想到了用装置。
滨口:正是由于在选景现场实际发现了电车通过时的光,所以拍了一个镜头,但我没想到的是在这之上又一次全体协作,用虚构的方式对其进行了再构筑。
“找到了好东西,就用着吧。
”我只能这么理解。
当然对于胶卷而言,到那种地步的考虑也确实是必要的。
说实话,之所以会那么想,也是因为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拍摄是日本电影的常态,想要构筑什么东西的话就会消耗成本,不如“就地取材”。
然而听完后发现,提前洞悉并做好准备,判断哪里可以充当资源,实在是太妙了。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三浦:拳馆的美术呢?
绳子上的红色、蓝色、白色整理分明,却有一种潮湿的、年轮般的质感。
这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呢?
三宅:对于那个拳馆,我们的目标是“把它变得虽然老旧但有清洁感”,于是利用原来的配置,做了各种各样的替换工作。
原来的拳馆连一间像样的更衣室也没有,所以就做了一个更衣室。
还有会长的位置,那个地方和实际完全不同,眼前可见的栅栏或者栏杆一样的东西都是美术组的井上提出并制作的。
三浦:那里也很独特呢。
像澡堂的掌柜一样。
三宅:但也有一点像囚房呢。
美术组的心平提出用栅栏来表现会长的视力,我们接受了这一想法。
纠结了很久要不要隔着栅栏拍会长的镜头或是主观镜头,最后还是没拍。
但我觉得并不徒劳。
滨口:惠子住的公寓里也有一些小道具让人很在意,饰演弟弟的佐藤绯美和岸井在对话的时候,佐藤后方拍到了吸尘器,而且只露出了一点点。
如果是追求画面的导演,无论是挪开它还是反过来让它多入镜一点都不奇怪。
我当时觉得,这种似入非入的拍摄方法真是巧妙。
不是故意放置在那里的感觉,而是像拍纪录片时偶然拍到了的感觉。
这里有什么样的意图吗?
三宅:我感觉我没有一边看画面一边把什么东西挪开或者移开呢。
我想应该是装饰组或者是负责摄影的月永的工作。
本身那个房间的美术就稍微有点特殊。
说起来我也有想到过再遮挡一些墙壁,但我在准备阶段时,也说了“什么都没有的墙壁也好”之类的话。
三浦:一般来说可能都会想在那里做一点说明性的装饰呢。
要么是放置传达人物性格的小道具,要么是体现与所住街道氛围的统一感。
三宅:是的。
但我还是说了,不用,只一个墙壁就好,什么都不用放。
关于这一点,先前大概让美术装饰组迷惑了一阵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滨口:我觉得像这种日本的公寓,墙壁无聊一点也没关系。
三宅:对对。
但是,打在墙壁上的光线变了,印象也会随之改变,还会出现影子,这样一来不禁要想,只凭刚才提到的吸尘器大概也不足够吧。
不得不说的是有关登场人物的设定。
绝对不是富裕的,一定要说的话,恰恰是两个人过着朴素的生活,东西不多也合理。
在其他的电影里,要想表现「贫乏」,基本都会采取把物品弄得凌乱这一方式。
虽说这也是真实的,但拳击手是对身体格外讲究的,是谨慎地使用自己喜欢的东西的人。
因此惠子的房间没有什么无用的东西,这样使用房间也能体现拳击手那种被磨砺、被擦亮的澄澈的精神性。
而弟弟的房间周边倒是可以弄得乱糟糟一些。
我有说过,当惠子的心情有些焦躁的时候,我们就会将这些物品扩展到客厅以制造一种杂然的感觉;反过来时则会保持整洁清爽。
三浦:这栋公寓的阳台和外面的连接也很好呢。
是在几层楼呢?
三宅:房间外面是在5楼,里面是在3楼好像。
三浦:朗读惠子的日记时,后半段瞥到了像舞池一样的地方。
那也是5楼吗?
三宅:嗯,是5楼。
能看见隔壁小区里面的只有5楼的外走廊。
之所以房间内部放在3楼,是因为每个楼层房间的布局都不一样,我想拍的拳击绷带挂在窗外随风摇动的实景镜头只有3楼可以实现。
小区、高楼、高速公路、眼前可见的红蓝相间的瓦檐房,各种事物可以同时看见,我想拍下这个。
三浦:公寓的场景,从外面传来的声音景观真是精彩,比如汽笛“呜——”地响起。
那种感觉就像响彻了整片天空,把那一条街都笼罩起来了。
滨口刚刚提到了时间的流动,我认为这一段从冬天到春天,伴随着午后的阳光,在公寓的一室漂浮放空的时间,它的氛围感借助声音的十二分具体的广度,被鲜明且绝妙地捕捉到了。
三宅:那一段我记得是同录(同期录音),应该是偶然吧。
可能本可以去掉的,但觉得这样不错就保留了。
在思考如何进入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想到三浦在有关滨口的《欢乐时光》(2015)的文章开头介绍说我们该如何看电影(三浦哲哉《〈欢乐时光〉论》,羽鸟书店,2018),我希望在这部电影中,将“如何看”转换为“如何听”,希望通过不断的调试,把作为听者的观众的耳朵打开。
一开始是黑幕,此时声音先行,有似乎在写些什么的声音进来,稍有滞后的画面慢慢显现,虽然笔仍在镜头外,但能够辨别音源的本体。
下一个镜头画面视角变大,仍然有镜头外的、从窗外传来的声音呼呼地飘着。
这里我们一边注意音源的位置,一边研究蒙太奇的处理。
并不是操弄环境音的音量大小这种事,也并不是大一些就好。
而是调整声音的位置或种类或插入时机,以孕育一种指向“听得见”或“听不见”的意识。
我享受这一过程中的尝试和失败。
我和川井的录音团队从《回放》以来,尤其是在《密使与番人》中,就尝试过相似的声音处理,所以很快达成了共识。
■人与人之间“流动的时间”滨口:使「时间的流动」附着的另一要素是角色分配。
可以看到,这部电影无比正确地将角色分配给了各个演员,也包含了群演。
这是如何决定的呢?
三宅:是注意到了那么不起眼的一位临时演员吗?
医院里的那个老奶奶。
青木女士。
滨口:对,我想谈论的正是这一位。
在医院挂号处,中村优子向她搭话。
青木女士边回答边站起来,因此成为舞台的旧城区医院的状态也一下子呈现出来。
是怎么找到这位的呢?
三宅:是偶然。
滨口:诶?
只是偶然到场的吗?
三宅:没错(笑)。
第二助理导演土屋召集了一群临时演员,首先安排他们把最开始回答“好——”的一幕拍了。
非常棒的一声“好”,我觉得。
拍完了之后,我就问“刚刚的青木女士,能否去确认一下是否留到下午呢?
”下午拍摄的场景本来是只写了“医院入口,会长妻子·千春进入医院”这么一条,所以就想着在空白一片的舞台说明里加点什么。
这时我看了眼香盘表说“等等,”商量着说,“能让中村再留一会吗?
”于是就安排了中村和青木女士两个人在医院大厅对话时千春通过,像这样的场景。
然后,试着让青木女士说了两句,发现感觉很好,就慌慌张张让录音组把麦克风架起来。
像这样在现场搭建场景,让人非常愉悦,大家也都非常喜欢这一幕。
剪辑的时候,实际上也有人提出意见,认为剪掉这一段比较好。
但是负责剪辑的大川(景子)和我都表示,如果剪掉我们就不干了,不留下这一段这个电影就啥也不是。
以上就是与这位优秀的女士相遇的经过。
滨口:我发自内心认为,正是因为那位演员,整个街道都因此成立了。
真亏能找到这样的演员。
而且结果竟是,中村优子的角色得到了拓展,生成了更多的意义。
感觉就像是在说,会长所住的医院,有像那样跪在地上和病人交流的人存在呢。
三宅:虽说设定上,年长者多而年轻人寥寥无几的医院里,这样的安排是在考虑之中的,但每一个人都在现场才能遇见,这又是偶然的。
即使事先写好,会不会变成那样也不知道。
医院的场景要在一天之内完成,日程上非常地紧张,所以我认为各个部门的表现是很精彩的。
三浦:在拳馆附近的台阶,有位男性和惠子相撞。
如果处理稍有不慎,大概就会变成对惠子失聪状况的说明。
但是那位男子,虽说设定上是讨人厌的,但却没有过分令人生厌。
“东西都掉一地了!
”像吐槽自己似的,说着有些滑稽的话,此时惠子却已经走得远远的,连影子也看不见了(笑)。
便利店店员的情形也是恰到好处。
和听不见的惠子直接接触的时候,也是极为冷酷的样子。
警官二人组也各管各地装糊涂。
将惠子包围着的街区当中的人们的漠然程度,既不多也不少。
我觉得这是很罕见的。
滨口:像这样的角色,不必说是非常难演的。
不知道要分配什么样的人好。
如果是规模较大的现场,大多数情况下都不能提前见到真人,只能凭借照片来决定;在现场临时决定该怎么办的情况也很多,但是,在这部电影里确实所有人都刚刚好不是吗。
不存在留有痕迹、用力过度的人,每个角色都恰到好处。
这是由于摄影机位置,还是选角,还是现场导得好呢?
三宅:基本上只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地去选择,在选用这个题材后,我有意让他们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
比如便利店的店员和警官可以更加讨厌,去折磨主人公,以此引发观众的同情——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但是,总觉得这样很蠢。
这样的社会实在太幼稚了。
如果说主人公是青年或者更小的孩童的设定的话,“听不到”便成为最切实的问题,就可能存在更多涉及到这一问题的场合,也可能相反,但是无论如何,惠子已经奔三,在酒店工作同时作为拳击手生活,这些摩擦对于她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因此真正切身的是作为拳击手的努力和拳馆中的事。
实际上,便利店一幕的剧本当中最初也写了“店员咂舌”,但最后全都删去了。
顺带一提,饰演店员的岩井(克之),其实在《你的鸟儿会唱歌》里负责了现场花絮制作,当时他还是函馆的大学生。
因为太过优秀,各个部门都邀请他,让他来记录现场的部署。
他想成为演员,就到了东京。
我问他,“你在便利店打过工吗?
”他说“做过”。
我说“那好,请多指教。
”三浦:原来如此,他的确很从容呢。
可以很好地观察状况,一直待机着的感觉。
滨口:对,没有一点急促。
三宅:没错。
他品位很好。
滨口:非常单纯地在和面前的人相对的感觉。
也没有无视会员卡的说明的感觉。
看起来就像基于这么一种认识:“是不是因为亚克力板的关系才没听清的呢?
”三宅:我非常了解他这个人,这里大概也是利用了这种了解吧。
姑且也和他谈论过背景设定,像学生兼职、自由职业、公司社员种种。
警察角色中主要在说话的是礒部(泰宏),他在富永昌敬《摇晃》(2015)中的表演感动了我,我认为他是一位非常好的演员,于是就向他提出了邀请。
滨口:在即将陷入表演定式之前,他很巧妙地避开了这种感觉。
三宅:不错。
三浦:看酒店工作的年轻男搭档时也松了一口气。
帮客人找落下手表的一幕也很好。
找到的瞬间,一声“在这!
”转而喜悦起来(笑)。
惠子大概已经有点厌烦了,但也能够想象和他一起工作的时间之久。
■映写时间的厚度三浦:听完以上讨论,我再次确认了惠子是这样一部电影:人们不刻意摆弄姿态,他们的存在时而从看起来滑稽的部分中轻柔地体现出来。
我觉得是因为不仅临时演员,还有像三浦诚己等专业演员的演出也令人感到亲近。
在电影里他看起来有点可爱呢。
三宅:确实。
要说三浦诚己奇怪在哪里,他明明说“不可以不控制感情”,却成了片中最先放纵自己情绪流露的人(笑)。
影片前半他是一个相对严厉的人,从作出关闭拳馆的决定开始逐渐变得温柔。
剧本写了这样一个大致的流变过程。
而松浦(慎一郎)饰演的松本,则是作为一个情感鲜有起伏的角色在电影中起作用。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三浦:说到这里,小松(松浦慎一郎)可真是太棒了。
随着电影的时间序列不断推进,小松和三浦诚己的互动越来越细腻,也越来越有趣。
滨口:已经将松浦称呼为小松了啊。
不过他确实是这部电影在创造「时间」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人物呢。
他有好好地持有自己的时间,“身在其处”。
小松在擂台陪练途中突然哭了,回来后差一点把擦了眼泪鼻涕的纸巾递出去的地方也非常有意思。
那儿真有点不可思议(笑)。
三宅:松浦演得真好啊。
那是在现场小心谨慎地完成的。
因为这没有写在剧本里面呢。
滨口:在现场?
三宅:就在现场。
虽然我心中有做过一些准备,但尽量不去事先写在剧本上。
例如,如果剧本写了“笑”,演员自然就会做好笑的准备,但是如果能做好前期的调度,制作好当时的环境,再不经意间笑出来的话,就能拍到不那么生硬的,更加自然的笑容,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并不是想要掩饰什么,有时只是单纯希望能将“我是这样考虑的”之类的想法以交流的形式用话语说出来,而非是写成文字。
可能听起来比较怪异,如果写成文字的话,不仅会让工作人员白白期待,而且自己也会感到厌烦。
滨口:对于演员或调度者来说,“要如何演”也成了某种让人感到不舒服的视线。
对于他们练习时的惊人配合,单纯从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拳击手这一点出发就可以很好理解,但是小松更进了一步。
我也被他陪练时落泪的瞬间震惊了。
如果我做编剧,也很难抉择是否在这一处的剧本上写“哭”。
在惠子输掉比赛之后松浦也同样一副快要忍不住流泪的样子。
事实上,和主要角色相比,他们在摄影现场能够重复拍摄的时间非常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此极有可能在需要哭泣的地方做上记号。
拼了命想要哭出来的样子被拍进不就太糟糕了吗?
在这部电影里小松并没有这么做。
最后的比赛,他在擂台边朝惠子大喊“摆好姿势!
”,他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明知惠子听不见却仍然想竭力让她听见一样。
以及,刚刚说到递纸巾的场面之后,岸井凝视着重新登上拳击台的松浦,她的瞳孔无比的“澄澈”。
这些都是松浦和岸井从准备阶段开始就重复积聚的时间所孕育出来的东西。
三宅:现场拍摄中的某天早上,我一看松浦的脸色便知他一晚没睡。
问起他来,他还搪塞着敷衍过去,但很明显他是因为担心岸井,也就是惠子,才一夜没睡着觉。
怎么说呢,我很惊讶,竟然有人可以为他人着想到这样的地步,真是个打心底里值得尊敬的人。
第一次见面之前,我就听说了一系列的传言,说松浦已经做了太多日本的拳击电影的指导工作以致有些厌烦了,或者是完全耗尽了之类的。
我就一直在苦思要怎么让他参与到我的电影当中。
说来很羞耻,因为会露出我有些卑劣的一面——跟松浦初见的时候,我说“我压根不知道拳击到底有趣在哪里”,就听天由命放手一搏好了。
于是一瞬间就把他点燃了(笑)。
滨口:他肯定说“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三宅:没错。
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真诚实啊。
实际上,我不需要说谎,就算说谎也迟早会暴露,所以如果我一开始就向他坦陈我的想法,比如“出拳速度太快,看不见就不好玩了”,还有我对拳击不了解、不明白的地方,以及向他请教怎么做才能让电影更有趣,从这些问题开始的话,想必他也一定会二话不说参与进来吧。
三浦:小松无疑是电影的关键人士。
三宅:完全如此。
刚才也有简单提及,拳击需要双方相互直视,绝不能说谎,这种态度不仅通过小笠原惠子的书有所领会,更从松浦那里学到了不少。
但实在是太辛苦了,既要作为演员出演,又要作为拳击指导时时刻刻保证在场。
这对一个演员而言过于残酷了,以至于我常常心怀歉意。
岸井为这部电影不得不增重,甚至她的饮食管理都有松浦在照看。
那该是多大的压力,我根本想象不到。
三浦:连岸井的肌肉也有小松的一份功劳!
开头可以看见,岸井的背部肌肉非常漂亮。
三宅:正因为那不是一时兴起的拍摄,在许多天之前就有目的地改变了饮食结构,当天也适当地让肌肉充血,而这些准备全部是由松浦负责的。
现实中岸井与松浦为了拍摄做准备所形成的关系,和剧中惠子与教练的关系已经完全联系起来,之后只需原封不动地流入影像。
滨口:还有一场戏是小松在指导佐藤绯美,对吧。
三宅:那一场很不错。
滨口:这一处的台词应当是类似基于拳击指导的固定短语吧。
只不过,说出来的感觉像是身体动作在这一瞬间插入了这个词语一样。
三宅:比如那句“好,不错”。
滨口:是的。
和最开始岸井的表情很接近,小松完全理解在某个瞬间说出某个词语的理由。
不是头脑中的,而是身体的理解。
仿佛那一刹那,那句话已经呼之欲出了。
与其说是台词,不如说是某句话从某个身体中发出,那种关系的终极在这一瞬间显现。
小松在这里的声音,简直如同语词的雕刻一样。
三宅:拍摄结束以后,我读到了『Eureka』杂志弗雷德里克·怀斯曼特辑中三浦的文章(原文标题为“One of them――『ボストン市庁舎』にみるワイズマン映画のいくつかの形式的特徴”,译者注)。
其中写道:“在怀斯曼的电影中,当某个瞬间某个人正在运动时,这个人此生已经重复了一万次这个动作。
这是那一万次的重复中唯一抵达的一次,而只需看这一次,便可表现他的人生所拥有的那一万次重复的厚度。
”这正是松浦当时的声音带给我的感觉。
三浦:从本作繁多的拳击场景中,任何人都能感受到那样一种时间的厚度,其中小松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练习组合拳时的表情也非常精彩,仿佛在说“做得好惠子!
”。
即便已经分不清是纪录片还是故事片,也顺着故事进行下去。
最后拍纪念照时,自拍定时设得太短,于是慌慌张张地冲过来,那样的氛围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
滨口:在那之后,在会长床榻旁朗读惠子日记的仙道敦子的声音特别特别可爱(笑)。
三宅:真好。
顺便一提我送了仙道敦子一张《气息的痕迹》(『息の跡』,小森遥导演,2015)的DVD。
滨口:果然是那样吗!
三浦:影片的整体构成也让我想起了《气息的痕迹》。
从冬天到春天的季节流转,以及最后读日记的地方。
寡言之人实际上思考着这样的事情,令人感到惊讶。
读日记的声音因此变得相当重要,仙道的声音很清爽,我也很喜欢。
三宅:《气息的痕迹》,其实是在《咒怨:诅咒之家》(2020)的时期,初见时在服装搭配的时候给的。
虽然完全不记得为什么,但是我隐隐觉得有这样的动机,就是我喜欢的电影仙道也喜欢就好了。
似乎那之后她就喜欢上了那部电影,据说还把DVD借给了朋友们。
滨口:太厉害了(笑)。
三宅:很不错吧。
滨口:虽然拳馆关闭了,未来不见得光明,但是有仙道在的话,总觉得应该没问题。
这真是太好了。
三宅:我也是这么认为。
拳馆往往会发展为家长制的、大男子主义的空间,因此可以制定更加适应这一空间的选角方案,但我觉得,选择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感受拳击以外的一些故事更加合适。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身在其处”的演员们滨口:仙道敦子朗读的过程中,饰演惠子弟弟的佐藤绯美的音乐也在流动着。
这里也恰到好处。
是因为他有音乐方面的才能选择了他吗?
三宅:并非这么一回事。
先前在别的作品的试镜会上见过,虽然当时没能一起共事,但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接了这部戏以后,我才开始模模糊糊地考虑如何将他在音乐方面的能力运用起来;如果不是他的话,我大概也会考虑音乐以外的某些东西。
滨口:之前有见过面吗?
三宅:没有,确定之后,第一次手语练习才是头一面见到。
读日记那一段的音乐,也是在当时准备的途中问他“我想让你在这里弹点什么,你能考虑一下吗?
”,后来他在现场弹了许多段,照着感觉,最后就决定下了电影里的那一段。
所以基本上可以说是他在选曲。
滨口:啊,原来如此。
三宅:因此也多亏了他的音乐品味呢。
感觉特别合适,于是就那样安排了。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滨口:这一段蒙太奇的构成是提前决定好了的,如此岂不是有可能出现根据音乐要全部推倒重来的情况?
会有这样的不安吗?
三宅:刚才我在说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做过这样可怕的事情。
今天一直在说有关准备的话题,但这样一看还真是随意啊……啊,果然应该在开工之前,把能听到的音源都听一遍。
在见面的时候告诉他自己的偏好,听听他做音乐的心路,这样一来他也能更好地把握我们的感觉也说不定。
如果不是他来弹奏的话,或许会做稍微不一样的准备,只是从我和他在准备阶段时的交谈中,我感受到他的性格,觉得比起事先一板一眼地决定,交给当天的氛围也许更好。
滨口:饰演绯美女友的中原娜娜是黑人混血,虽说混血角色以这种形式出场本身就相对少见,但她给人的感觉是没有对“身在其处”这件事感到任何不安。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特质呢,还是现场营造的某种气氛所致?
三宅:从根本上说,之所以这样选角是因为书上写了,小笠原惠子有一位叫做圣子的聋哑的妹妹,她和一位土耳其人结了婚。
总之就是被这样美好的事实所吸引了。
虽然不同于原著,电影对性别等设定有意地做了改变,但还是希望保留这样宽阔的文本,因此虚构了一位混血的恋人。
说来我们比较熟悉的朋友当中也有好几对是国际婚姻,所以对此并没有觉得特别,仅仅当作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来描写。
我和负责选角的神林(里央子)交流之后,她便推荐了中原。
她说绯美和中原在杨毅恒(Edmund Yeo)的新作(《月影》,2021)中也同样饰演情侣,我说请二位不介意的话务必要延续那种感觉。
拍摄时那部电影还没有上映,所以我没有看过,但得知他们已经建立过某种关系,我倒觉得很幸运。
和中原有过一个简短的面试,当时她给我的感觉就是非常知性,不到2秒我就决定了。
三浦:她一开始出场时并不是乍然闯入的,而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位于房间的角落。
这里摄影机的运动非常流畅,没有什么设计感。
三宅:她所坐的那个位置实际上讨论了很多次。
最开始是和绯美的双人镜头。
三浦:存在不少在选角上失败的电影,它们大多是仅仅为了表现多样性而选择演员。
这种情况在好莱坞也不少见。
当然,这部电影避免了这样的问题,最开始中原并不知晓惠子是什么人,还被惠子盯着看过。
而在影片后半,我们可以看到她用舞蹈来表现自身,这非常棒。
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圆,却没有丝毫的不自然。
三宅:当我知道她在东京的东部长大时,和她交谈了许多。
“这部电影就发生在那边哦”“真的吗?
”“太好了,平时会去荒川吗?
”“我不去哦”“那你都去哪里呢?
”……有人在那一带长大,熟悉那一块的空气,对于电影也非常有帮助。
滨口:虽然她看起来像一个完全特异的存在,可完全不然,她和画面融合得非常好。
其中一定也是那两人过去的合作在发挥作用吧。
三宅:感觉从外界借助了许多呢。
滨口:大抵拍电影就是在不断的借用吧,基本上。
三浦:看到混血,我们大概不难想象他们从小可能就会接收到奇异的眼光,正是拥有这样经历的他们身上有某种特殊的惯性,使人感到一种仿佛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从容不迫。
这是非常重要的。
一言以蔽之,能明显感觉到她是一个心态非常好的人。
三宅:实际上她确实如此。
跳舞的那一段,包括在那之前用手语自我介绍的情景,那几个三人镜头都非常棒,这三个人,这谜一样的瞬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三浦:那个三人镜头里的岸井也很好。
扭动着肩膀的样子。
三宅:包括服装造型在内,我都很喜欢。
服装委托了《咒怨:诅咒之家》中就一起合作过的篠塚和他的助手中田的团队。
那一幕的造型将内衬扎进了裤子,显得很帅气。
对于小个子的演员来说,往往更倾向于选择相对轻盈柔和的造型,但这次我们避开了这样的定式。
在讨论中,我们期待惠子作为一名运动员,能够呈现出利落的形体和清晰的背影,于是决定了牛仔裤的造型。
基本上我们选择了偏紧身、没有花纹的衣服,感冒的场景则选择了蓬松的、看不出身体曲线的,而比赛日接近的时候则相应地变成Tuck-in穿法,就像西格妮韦弗在《异形》中的经典造型。
还有,在酒店打工时的后辈的衬衫漏出来了一些,那也是现场临时决定。
中田总是根据场景熟练地作出调整。
三浦:Tuck-in的穿法现在也十分流行呢。
这种穿法并没有脱离潮流,另一方面也颇有时代感地让我想起アジャコング那样的酷姐们。
感觉像以前的全女摔跤手一样魁梧帅气,隐藏着打架的斗志。
岸井的打扮既时尚又充满斗志。
滨口:真是优秀的服装组啊。
三宅:负责发型的望月也是第一次合作,但在视觉设计方面以及现场,都帮了我非常多的忙,可以说是我们一起创造了惠子。
服装和妆造在现场都是比我更接近演员们的人,他们要从早到晚持续关注,甚至包括我自己都没有注意的地方。
他们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另外,道具组的小泉,从《密使与番人》开始我们已经是第二次合作,无论哪次他都非常有干劲。
当时在现场,(三浦)友和说,“手套还可以再脏一些”,他立刻做出调整,并在将道具递回去时表示,“这会是一部非常棒的电影!
”那天晚上友和告诉了我拍摄现场发生的这次交流,说,有这样的现场真好。
滨口:非常精彩的故事。
三宅:也很令人高兴。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滨口:我感觉三浦友和身上所具备的善性对于这部电影至关重要。
三宅:我同意。
他让我看到了非常有魅力的地方。
最后有坐轮椅往里走的镜头吧?
其实那边再走到里面就只剩楼梯了,然后友和喃喃自语说,“这要怎么上去啊!
”这一段也被拍下来了(笑)。
虽然最后剪掉了,但当时在现场一起讨论,嗔怪并苦笑的样子,仍然记忆犹新。
三浦:我当时也在想这是要上哪去呢(笑)。
三宅:友和曾经和我说过,他从剧本当中提取到了某种过于感伤的东西,但他认为日常状态应当表现得更加坚强。
因为我的剧本也有写得并不那么详细的地方,常容易流于情绪,我也对这种倾向有所自觉,大概友和也意识到这一点并有所反馈。
这样演会显得更风趣,那样演会不那么严肃等等,我们经常像这样互相探索更好的演绎方式。
比方说在宣布关闭拳馆后再加一句“想冲绳啦……”之类的话,做了这样的尝试。
但轮椅那一段,我觉得让他小声嘀咕“啊,是台阶”会显得出戏,最后还是剪辑掉了。
三浦:三浦友和的存在感真是独一档的分量,无须多言。
电影对于会长这个角色的背景几乎没有什么说明呢。
如果和《百万美元宝贝》(克林特·伊斯特伍德,2004)相比,身为拳馆经营者的伊斯特伍德因为沉重的压力,不得已这样做,这是非常明显的。
但在三浦友和的角色这边,似乎完全省略了有关的说明。
他最先给人的感觉是,一直陪伴在惠子身边的人。
滨口:在河岸边有一个镜头,就是会长看到了取景框外的惠子。
但比起这个,实际上更多的场景是当我们注意到时,他们已经靠得很近,处在一个镜头内。
我认为这种“存在”而非“看见”式的描写,从结果上看是非常成功的。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16毫米胶片摄影三浦:摄影师月永雄太使用了16毫米胶片拍摄。
一共拍摄了多少天呢?
三宅:19天,加上实景拍摄1天。
滨口:基本没花多少时间呢。
三宅:前期拍摄所消耗的胶片量大约是最终完成版本的4倍多。
这个预算实在是十分勉强。
虽然制片人城内先生承担了胶片摄影的各种风险并做出决定用16毫米拍摄,但在剪辑的时候,还是明显感觉到素材的量较之前减少了很多。
其中也有我自己过分小心谨慎的原因。
拍摄日记一段时,几乎是卡着一个字两个字喊卡的。
剪辑的时候也十分后悔当初没有多拍一点。
感觉很对不住我们的剪辑师大川景子。
滨口:但是总结果来看还是收获颇丰。
三宅:嗯,从好的方面来看,各个部门都自然而然提高了前期准备的紧张感,对我个人而言则很好地促使我厘清了什么需要在事前做足准备,什么需要在现场做出新的改动。
我现在觉得,要是能把一部分在拍摄当天考虑的事情提早到勘外景时考虑的话,到了现场我的脑子会更加清晰,转得更快一些吧。
滨口:先前四宫(秀俊)用长焦镜头拍摄的面孔令人印象深刻,但这次使用的的长焦镜头相当有限,大部分都是用32到50毫米左右的镜头拍摄的。
[四宫秀俊:摄影师,多次担任三宅唱作品的摄影,如《你的鸟儿会唱歌》《回放》等。
另外在滨口龙介《驾驶我的车》中担任摄影——编者注]三宅:是这样没错。
滨口:然而摄影机几乎没有怎么运动。
迄今为止三宅的电影,常常给人一种摄影机去捕捉人物运动的感受,这一次的镜头运动则更像是将人物接住,或者在这之上向景框外流动。
如果没有刚才所说的这些准备,是很难使之成立并发挥作用的。
镜头的使用倾向是月永自己的选择,还是你们共同决定的呢?
三宅:关于这一点,我从自己拍摄的《野性之旅》,以及和西宫合作的星野源的MV『折り合い』的经历当中抓住了某种感受,这种感受存在于我的念想当中。
因此,我和月永讨论了非常多拳击场面的拍法,但我们首先讨论的是“不想拍什么”:在拳击手背后俯瞰的位置上如同并肩战斗的视点镜头——这是拳击电影为了表现比赛的临场感所惯用的拍摄方式,我们决定不去使用它。
摄影机虽然会根据情况改变位置,但不会进入擂台,并且为了拍摄选手之间距离的伸缩和全部的身体,基本上都用的是固定镜头。
此外,先不论岸井所饰演的惠子,只是岸井本人就拥有足够的魅力,使我们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的脸,但我们记得,这是一部身体的电影,是关于凭身体活着的人的电影,因此必须要克制这种冲动,只在合适的时刻靠近。
除了这极个别的时刻以外,我们都坚持尽可能去捕捉她的全身和整体空间,自然地将镜头固定住。
比较难抉择的是景别。
基本上我会给出大致的想法,比如位置和距离,以及想拍到什么、怎样去拍,具体的镜头则交给月永去选择。
滨口:有一场戏,惠子在对练时流了鼻血。
这里一开始是三浦和小松做示范,岸井在一旁看,接着岸井和小松的位置互换,三浦和岸井开始对练,透过两个人之间的空隙能看见小松站在那里。
然后某个人来了,于是小松把脸转过去朝那个人说话,突然画外传来“嗙”的一声,摄影机立刻反打并拉远——惠子的鼻血流出。
这里的构图和剪辑是如何考虑的?
实在是非常漂亮。
这里的每一个镜头进入仿佛都与上一个镜头的构图相呼应。
三宅:这一场流鼻血的戏,以及最后的比赛上惠子被踩到脚但没有人发现的一段——这两处具体表现惠子直面危机的场面的共同之处是,任何人都可能会注意不到它们,注意不到这两个细小的瞬间。
所以惠子被打中鼻子的时机,刚好就是松浦看向别处的时候。
这里的安排是很具体的,之后根据这一点在现场决定了如何运动、如何剪辑。
摄影机在这里也似乎有一瞬间错过了,产生了些许延迟。
滨口:原来如此。
与其说是像动作片一样,不如说动作和戏剧就在那一刻达成了一致,因此让人觉得十分完美。
三浦:拳馆的空间,实际上应该没有那么大吧,但在电影里看起来却不小。
三宅:这是当时制作过程的照片。
大概是这种感觉。
拳馆中间是摄影大部队,后面也有很多人在,是很狭窄的。
拍摄现场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三浦:然而在视觉上完全没有让人感到逼仄或压迫。
固定镜头片断式地截取了空间,与音响组合起来,便产生了宽阔感。
从《无用的人》开始,用长焦镜头去追随自由运动着的对象,其中的运动感觉是三宅的电影给我们留下的印象。
在本作中,运动被纳入非常紧凑且质朴的空间当中,我认为这是一种新的境地。
从空间的构成上看,画面的前景和后景常常同时有不同的事件发生。
因此我们作为观众能够感受到那种宽阔性。
三宅:说到空间,还得感谢这家的擂台在拳馆的一角。
我们在勘景的过程中参观过许多场馆,有的拳馆的擂台在场地正中间,周围一圈是练习区,也有的是竖长的布局,我们拍摄的那个拳馆,平面图像一个田字,擂台就位于类似第一象限的地方。
玄关位于擂台的对角,镜子前面有练习区和自由活动的区域。
有了这样的配置,沙袋等就自然分隔出了前后景。
三浦:是的,沙袋就像是隔板一样,产生了很好的纵深感。
三宅:因此,主镜头就会根据那一场戏是否需要景深提前决定朝向。
比如岸井和松浦在组合练习的时候想要消去后方的声音或者气氛,就把摄影机朝着墙壁就可以了。
如果是哭戏,想要在画面中出现别的空间,那就把主镜头掉转过来。
就像这样去理解。
滨口:通过“让何种声音成为主角”的思考来决定机位,原来如此。
但是,几乎没有人能从画面与声音的关系出发来理解画面空间的缺失。
举个例子,在两个人组合练习的时候,其他的声音仿佛都很配合地消失了。
三宅:从设定上讲,是其他的学生都回去了。
滨口:我最初还疑惑,明明还在练习当中,怎么却只剩下惠子和小松对练的声音。
如果是这样的思路便连得上了,我也是听了刚才的说明才理解。
三宅:就是不希望被解读成那样才这么拍的,否则应该用掉转过来的方向……滨口:拍摄“缺失”,于是巧妙地营造了寂寞的空间。
三宅:这都是在勘景的时候和月永一起摸索出的结果。
制作现场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滨口:原来是这样。
在这一部之前有做过像这样的事前准备工作吗?
三宅:我想在《野性之旅》(2018)时略微有这样的感觉。
在《野性之旅》和《咒怨:诅咒之家》中尝试了这种做法后,比起判断它是否行之有效,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充分做好调度的工作,摄影机就自然会拥有画面——因此我渐渐倾向于这么做。
滨口:约翰·卡萨维蒂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三宅:这样吗?
(笑)我是在三浦的研讨会上,一次面向学生们的调度课中学会的。
三浦:那次研讨会,虽然我作为客座讲师开展了一次关于调度的工作坊,但三宅却教会了我持续关注演员的动作,并将它们贯通连接起来的重要性。
如果用一个长焦镜头将这些动作牢牢地捕捉住,场面就能够成立。
三宅:在那个研讨会上我所说的事情,其实我在那之前都没有现场实践过。
但是,正因为学生们在那里可以很多次地试错,我也感到了去做的必要,所以在准备《野性之旅》的时候做了一些实验性的尝试,隐隐有些明白了。
在《你的鸟儿会唱歌》的时候,我可能优先考虑了石桥静河的身体性抑或是她的动作,我们仅需要通过注视这些动作以及它们诞下的东西来欣赏这部电影,因此我并不怎么会提前安排调度,而是集中去考虑人物的姿势和目光。
我还记得《回放》也是一部印象先行的电影。
在那之后渐渐地,我才开始去思考在放置摄影机以前我能够去做些什么。
滨口:但是我今天再一次认识到的一件事是,那一幕的关键在于声音。
原本一直是以影像的方式思考,但这一次却是以声音的方式呢。
三宅:这一次是这样的。
滨口:由于声音的存在,影像的拍摄方式也得到限定,在此处已经成为摄影机机位放置的依据。
决定了机位,某种程度上也就决定了美术效果,即便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
于是就有了这种电影的经济。
我还想问一些比较琐碎的和机位相关的问题,三宅是怎么去理解电影的轴线的?
三宅:我不太清楚(笑)。
但我能理解。
滨口:你不感兴趣啊(笑)。
譬如说,我们暂且不论叫轴线还是别的什么,渡边真起子的拳馆的那场戏,真起子和岸井、三浦和岸井的交流都大体遵循视线的方向,但只有小松的镜头越过了那条线。
为什么会这么处理呢?
三宅:我大概只是单纯地希望从那个距离和角度拍摄松浦的脸。
我觉得是对被摄对象的一种重视吧。
当惠子写出那句“离家太远”时,松浦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拍摄前我就很感兴趣。
然后,那样拍下的松浦的面孔,我很喜欢,于是就变成了这样。
滨口:实际上,在那个镜头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一瞬间动摇了。
三宅:对应到那一句“我对你很失望”。
将这个越轴的镜头看作是例外,以此为依据上述说法倒是可以成立,但我最终的判断还是更多依据在现场的生理性的感觉。
滨口:我再次感到,所谓拍摄的“正确性”,不是本身就存在的,而是在拍摄一场又一场的戏的过程中作成的东西。
出了拳馆之后的部分也很不错。
在一个画框内,虽然小松说“我对你很失望”,但三浦的脸却是笑着的。
于是很巧妙地避免了关系的恶化,以及气氛的滞涩。
三浦: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去吃饭吧”这句台词当中的关系性呢。
三宅:在真起子的拳馆的时候,松浦穿了一套不合身的西装,三浦套了一件警备员的衣服就来了,那场戏我们基本上是全程憋着笑拍下来的,你们看的时候笑了吗?
滨口:一种解释是,三浦是中途从其他的工作地点过来的。
小松不知道是从另外的工作场地过来的还是为了这次访问专门选了一套正装。
会长跟小松的情况差不多,两个人都是一副百忙之中挤出一点时间特地赶来的样子,看得出他们都真心地关心惠子。
三宅:的确移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并且教练一般不是专职,多数人都会有其余的副业。
因此,三浦会穿着一身警备员的服装,然后松浦在背景设定中做的是送餐员之类的工作,但总之安排了成人式的西装。
也就是版型比较旧,尺寸不太合适的西装。
滨口:这一块儿真起子给人的感觉刚刚好。
开始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三浦:我觉得这里岸井盯回去的眼神很绝,有种反抗的感觉在。
三宅:很帅呢。
到最后关头,诚己火冒三丈的时候,只有真起子向她投去了无言的视线,仿佛在说“你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斗士呢”。
我那时心想,“太好了!
拍到了!
”(笑)。
可能是试衣那天的早上真起子问我,“这个角色是坏人?
不是坏人?
三宅你是怎么想的?
”,我说,“不是坏人”,她说,“OK——”。
三浦:这样的交流也很有意思呢。
三宅:顺带一提在《你的鸟儿会唱歌》的现场,在导真起子到家中和柄本佑撞面那场戏时,她问我,“我是第几次到这个家来?
”。
我没怎么想就脱口而出“诶?
”,她立刻就说“嗷嗷,知道了知道了”(笑)。
因为她的缘故,我后来每次都在事前做好回答所有可能被问到的问题的准备,这都要感谢她。
还有,使用iPad也是真起子出的主意。
滨口:这部电影的在镜头上的选择大体上都比较标准,或者是以略微远一些的景别拍摄的。
当然惠子的日记的镜头要用到长焦,但这类镜头相对不多。
我有一个比较好奇的地方是,有一处会长在拳馆里看惠子比赛的录像,惠子看了一眼,然后她走出场馆,接着又返回拳馆,在她即将进门时,给了一个侧脸的镜头。
三宅:那是个相当大的特写镜头。
滨口:第一眼我并没有特别意识到什么,我猜那个全景镜头应该一直拍到了惠子走进去?
三宅:拍了。
滨口:是想要使用一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用过的镜头来拍摄那一处吧。
“绝不能错过那个表情”,让人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现场是怎样调度的呢?
三宅:惠子点头之后眼睛看向的地方,也就是门打开的地方,其实友和站在那里。
三浦:这里不把友和拍进来,会感到有一丝不自然呢。
三宅:这里友和就站在眼前,如果惠子亲眼看见了会长,就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事。
正因如此才十分坦率地拍了特写。
可以与之对比的一处是,惠子收到了手机短信,得知拳馆即将关闭的消息,站在堤坝上的全景镜头。
这里我也犹豫要不要拍。
得知自己的人生可能要迎来巨大的转变时,惠子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呢?
很难不对此感兴趣。
但是如果在那里靠得太近的话,自然就会让岸井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或者说被迫做点什么,我记得当时是这样的感受。
但是拳馆玄关前的场面,看着站在眼前的会长,即便不强迫自己也会有所反应吧。
在那之前,会长正在看录像,我拍下了目击到这一幕的惠子的脸,那个瞬间我觉得岸井实在是太厉害了。
居然能做到这样。
慢慢地也被那张脸所吸引,最后在这里做到了,非常直接地靠近了她。
滨口:像你所说的这些一切都不是表现性的,可以说是功能性的了。
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沿着某种必然性所捕捉到的感觉渗透到了全体,以至于在特定的场面,我们将不会注意到镜头靠近了。
如果不是合适的比例就看不见的东西,在这里被清楚地看到。
各个镜头的尺寸构图都十分准确和清晰,真是太棒了。
三宅:这也是月永的功劳。
大概,决定并固定好位置后仍希望变更的,可能只有两次。
三浦:希望月永变更的地方?
比如说哪里?
三宅:一个是惠子和会长在镜子前,会长做一个动作,惠子做一个动作,某一个瞬间惠子的眼眶里浮出泪水。
那个镜头我和月永都十分困惑,不知道该如何确定距离和画面。
不是我对月永,而是月永跟我商量“怎么办才好”。
最后从35mm调整到了50mm的样子。
还有一个是较短的镜头,在仙道读日记的段落连续使用了几次,就是惠子看着会长的手套的侧脸镜头。
这里用月永一开始放的机位会和前后画面的衔接更好,但是在藤井的光线的引导下,如果从稍微不同的角度看,能看到从未见过的面孔,所以请求换了机位。
这么说起来,想到一处和刚刚有讲到的轴线的话题也有关,松浦用纸巾擦眼泪时,有个镜头是惠子在擂台上等他,这里虽然越轴了,但比起轴线,我希望优先考虑光线的问题,我把这些告诉月永,然后决定了那一幕的机位。
那家拳馆被林立的住宅和高层建筑包围,绝对不是什么太阳光很充足的地方,然而剧本到了后半段白天的段落变多,为了应付这一点,藤井为我们制造了各种各样精彩的光线。
这样好的光引导我们使用了比计划更宽阔的构图,有时也改变了摄影机的方向。
最后大家合照的那一幕,本来并没有打算使用长焦镜头的,但面对如同正日当空的光线,我实在是忍不住。
■惠子先我们一步向前
©2022映画「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製作委員会/COMME DES CINÉMAS三浦: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的结尾。
我觉得结尾对于这部电影来说非常重要。
惠子和打败了自己的对手,最后在河边的堤坝上偶然相会,真叫人按捺不住。
我想问一个有关剧本构成的问题,这个桥段是很早就打算这么安排的吗?
三宅:完全没有,几乎临近开拍前才敲定的,大概就剩一个月左右。
三浦:剧本太好了。
因为它并非讲述了一个简单的胜利或成功的故事,不如说它的成功恰恰在于因为失败而得到解放这样的展开。
我想到了《穆谢特》(罗伯特·布列松,1967)。
孤独的女性不断地战斗、战斗,突然放松下来后,世界便一瞬间敞开。
关于那个结局,布列松自己也说“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虽然这是一部80分钟左右的电影,但我感受到了与之相通的古典的审美要素。
执着于拳击并一直维持紧张心情的女性,在最后的比赛中被KO跪倒在地,意识朦胧之中比赛告负。
但某种意义上惠子的世界却因此被打开,就像获得了解放一样。
同时,作为观众的我也感到世界的模样似乎改变了。
突然间解开了全副武装,即便街上的行人,掠过天空的飞鸟,任何不起眼的存在都变得十分可爱。
那个片尾字幕的插入时间,真是太神奇了。
这样一个大致的流程,是在开拍前就确定了的吧?
三宅:是的,在这个企划提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剧本,那与其说是自传的再现,不如说是讲述了有生以来全部生命故事的物语。
从制作大纲开始我就和大家讨论,结果在“跌倒又爬起的日子”这一章绞尽了脑汁,最后决定虚构这一章而不是还原。
顺带一提,实际上小笠原老师在拳击选手退役以后又开始练起了巴西柔术,我知道后觉得,她真是太帅了。
啊,这个人一直都在做些什么,曾经一度放弃做拳击手时又练了空手道,总之就是一直都在行动。
写作剧本的某段时间,我还想过另一个结尾:最后一幕,惠子正在走路,突然转头看见一个道场,里面有穿着道服的人;惠子闯进道馆,大喝一声“嘿!
”,最终以她在学柔道之类的画面结束,拍成一个非运动类型的结尾(笑)。
三浦: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啊(笑)。
三宅:当然谁也没有同意(笑)。
但无论如何我都对小笠原女士的这种不羁的生活感到钦佩。
该怎么说呢,惠子这样一个登场人物常常使我感觉到她先我们一步走在前面。
她抵抗着变化,有时应对变化又倏地向前迈进。
我想把这一点在电影当中表现出来,所以才想到了刚刚说的柔道场的主意,只是最后没成。
然后,我在某一刻意识到,为什么不和击败过自己的对手来一次相遇呢。
这部电影并不是以寂寞作为收束的。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最后结尾一幕惠子的感情的话,我想应该是“不甘”吧。
那么假若不甘,就应该继续下去。
我拍电影也是这样,每一次都心怀不甘,拍了一部又一部,于是我想,就让她们相遇吧,或许这样我也可以写。
有关片尾字幕,在开拍前我也和剧组商量,由一起勘外景的制作组的大川老师主导,对插入画面做了各种各样的尝试。
因为某些原因没有事先确定拍摄地点,但是我们整理了一些非常喜欢的地方,在最后一天用剩下的胶卷去拍摄。
三浦:比赛对手穿着有些旧的工作服出场的地方也很棒呢。
她和惠子一样都是在这个城市中营生的非常普通的存在,电影非常好地传达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三宅:饰演对手的青木选手实际上曾经拿过职业冠军。
当我提出这个请求时,我说“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话音刚落,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具体内容,她就脱口道“绝对不行”。
“是演戏吧?
不行不行!
”。
三浦:起初还只有擂台上的部分吧。
三宅:对。
发出邀请之后有了那个想法,于是就和她说,“能不能再多呆一天,在结尾地方和惠子相遇呢”。
不管是拳击电影还是关于障碍人士的电影,拿到这些题材时,我都会担心容易掉进“努力了就会有好结果”的思维陷阱。
以胜利作为结尾就是这样的情况。
然而在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拍电影,或者说坚持某件事情吧,虽然也会有好的一面,但我觉得一定也有坏的一面,我不禁会这么想。
所以,如何应对这样的变化,我想要描绘的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如何在变迁之中生存,我自己也想知道,于是想到了那样的结构,大概。
三浦:结尾的开阔感非常强。
惠子在那之前一直都喜欢呆在河边的一个像水塘似的地方,但她也在日记里写道,那里“很臭”。
于是惠子奔向堤坝上的那一幕,那个奔跑的姿势令人动容。
还有,在她跑上去之前,电影用一个很长的特写镜头捕捉惠子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的鸟儿会唱歌》的结尾也是这样,石桥静河最后的神情令人叫绝。
滨口:那个结尾果真是拍完了比赛场面之后拍摄的吗?
三宅:真的。
虽说还没杀青,但的确是在比赛场景之后拍的。
另外,我从开拍前起直到现在都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惠子一方面可以说沉浸在对拳击的热爱当中,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她被束缚或者监禁在了擂台之上,我想我应该将这两方面都拍出来。
最终拳击馆作为一个重要的场所消失了,但与此同时惠子也迎来了自由,这都是作为旁观者可以看得到的。
任何一种情况都存在。
我认为这种想法和生理感觉对我整体的剪辑和调度都有影响,包括有意识的部分和无意识的部分。
随着拳馆的关门,电影并没有朝着黯淡、失落的方向发展,而是惠子同这种叙事之间的对抗或者战斗,并逐渐变得自由,我们所拍摄到的表情和动作,正是诞生于这一过程的,那种彻底反映其心境转换的表情和动作。
这就是我当下的想法。
总之,只要看到那个动作就会觉得,惠子已经渡过最艰难的一关了,因此我觉得可以在那里结束这个故事。
大约一年前和滨口讨论《驾驶我的车》时,我学到了非常宝贵的秘密,但因为那个时间《惠子》已经完成,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虽然这次我也很紧张,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想起些什么、说些什么话,但坦率地说,我感到非常开心。
制作一部电影需要许许多多的人参与、在无数协同工作的积累之上才能完成,多亏你们两个人,我才有机会把这个事实具体地阐明了,真是非常感谢。
还有很多无法被分解为哪个人的工作的细节,无数的这样的细部组成了一部电影,演员、剧组成员,缺了谁或换了别人,每个镜头都会变得不一样,也就完全不是同一部电影了。
今天我一边接受提问,一边回顾,想到今后若是换了其他制作委员会,前期准备和现场工作能不能做得和这一次相当或是更好,结果是对此我没有任何把握。
基本上,我只能随时等待着严酷的挑战。
仔细想想的话,也和日本的整体经济有关,不能说不严酷。
但老实说,这不单单是预算多寡的问题,同样也是思维和想象力的问题。
这一次既有来自题材的必然性,又多亏了岸井和松浦他们了不起的献身精神和事务所相应的判断和支持,在当时的条件内我也尽可能做到了最好。
当然,剧组成员们现在也还经常会提起,哪里哪里做得还不够,这么做可能会更好之类的可改善的点。
我内心也有一种自卑感,认为自己没经历过多少现场的锤炼,可能因此做出了太多的妥协。
这也是我常常反思的一点。
这时,滨口在《驾驶我的车》《偶然与想象》中所实践的准备工作和思路总是激励着我。
我想,今后我们也要具备属于我们自己的方法论,即便遇到一些题材并不需要拳击之类的肉体上的准备,也可以不被无关紧要的习惯和氛围所影响,每次都能摸索出合适的制作方法。
抱歉说了这么久。
希望今后还能维持原样,定期展开有关电影制作不同侧面的讨论,通过观看各种各样的电影,一起进行深入具体的探索。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
(完)*因译者翻译水平有限,可能存在误译、错译、漏译等情况,欢迎读者批评指正。
《惠子,凝视》电影剧本文/〔日本〕三宅唱、酒井雅秋译/徐怡秋一扇小窗(夜晚)窗外,旧灯泡忽明忽暗,小雪漫天飞舞。
“咚咚”“哒哒”“砰砰”……击打沙袋的声音、练习滑步的声音、击打速度球的声音此起彼伏。
拳馆,会长的小屋(夜晚)“咚咚”“乓乓”“哒哒”……会长(69岁)从信封里取出会费,点了点钞票。
他的指尖干燥粗糙。
他把手停下来,仔细听了听场馆里训练和指导的声音。
大门猛地被推开,一位身材瘦小的女性一一小河惠子(29岁)走进来。
惠子给手消毒后,走进拳馆。
同上景,更衣室(夜晚)“咚咚”“乓乓”“哒哒”……一名刚训练完的男子赤裸着上身正在擦拭身体。
惠子走进更衣室,男子点头致意后,走出更衣室。
惠子开始换衣服。
她的上半身肌肉紧实。
换好运动衣后,她绑紧头发。
拳馆(夜晚)正在击打沙袋的男子手部、足部特写。
正在击打速度球的男子手部特写。
正在进行肌肉训练的男子身体特写。
※※※右、左、右、左……惠子敏捷地闪动身体。
她以拳台上沿对角线拉紧的绳子为边线,身体左右躲闪,反复进行空击训练。
※※林(44岁)和松本(38岁)为惠子展示梅威瑟花式手靶的训练方法。
惠子摘下拳击手套,拿起手机,写好问题后递给松本。
松本写下答案,将手机交还给惠子。
惠子开始进行手靶训练。
失败了几次后,她逐渐掌握了动作要领。
松本慢慢地加快速度。
惠子目光坚毅,迅速地捕捉着手靶移动的方向。
她气息突然紊乱,脸上挨了松本一拳。
惠子懊恼地示意松本继续。
同上景,玄关处/训练场(夜晚)训练结束后,隆太郎(18岁)换上学生制服,对着会长鞠躬致意,然后走出拳馆。
隆太郎:您辛苦了。
会长正坐在玄关旁的小屋里打电话。
会长:那你多保重。
以后有时间就过来看看。
会长放下电话,站起身。
他走到柱子上贴着的签到表旁,凑近看了看,但是看不清楚。
林正在一旁打扫收拾。
林:又是谁啊?
会长:山田家那哥俩。
林拿起笔,在山田兄弟那栏画了道线,代表他们己经退会。
表上己经有好几个人都画了线。
※※※训练结束,惠子在记日记。
会长坐在她身旁,修补开了线的手靶。
他眯着眼,摸索着缝线。
拳馆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四周一片静谧肃穆。
惠子特别喜欢这段时间。
她停下笔,望了望会长。
会长察觉到惠子书写的声音停了,不由得抬起头。
惠子低下头,继续写日记。
听到铅笔在纸上滑动的声音,会长微微一笑。
电话响了。
会长站起身,走进小屋。
惠子拿起会长的手靶。
这个手靶己经用了很多年,好多地方都磨破了,但依旧很有光泽。
惠子拿起针,开始缝补手靶。
惠子的公寓,门外走廊(夜晚)河边有一排公寓楼。
※※※惠子走上楼,向自己的房门走去。
邻居拎着一袋垃圾下楼。
惠子打开门,里面传来笑声和音乐声。
同上景,客厅(夜晚)惠子走进客厅,看到了圣司(23岁)和花(22岁)。
圣司:你回来啦。
花:打扰了。
惠子点了点头,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水,走进卧室。
圣司正在弹吉他,录音。
圣司:再来一遍。
圣司重新演奏同一段旋律。
花戴上耳机,监听音质。
同上景,卫生间(夜晚)惠子打开洗衣机洗衣服,然后将拳击绑带拿出来手洗。
“我回去了!
”花说道。
二人一起出门的声音。
同上景,客厅(夜晚)惠子将绑带晾在暖气前。
圣司他们吃完饭的盘子还摆在桌子上。
惠子不耐烦地收拾着餐桌。
圣司回来了,直接走到吉他前,又开始录音。
惠子拍了拍圣司的肩膀。
惠子(手语):房租呢?
圣司从钱包里取出15000日元。
惠子(手语):这不够。
剩下的什么时候能交?
圣司(手语):对不起。
我下个月交。
惠子回到卧室。
悬挂着的绑带微微晃动。
翌日,医院会长来做体检。
护士:听到声音后,请您用力按住按钮,直到声音消失,再抬起手指。
会长点点头,戴上耳机。
过了一会儿,他按下按钮,抬起手指。
又过了一会儿,再次按下按钮。
※※※会长正在做视力检查。
护士:这个呢?
会长:上。
护士:那这个呢?
护士换了一个比刚才更大的“C”字。
会长:下……不,上。
※※※走廊。
护士:下面请到那边。
会长走进另一个房间。
城市酒店,客房戴着口罩的惠子正在清理桌上的垃圾,然后给桌面消毒。
一名新人正在收拾房间里装饰的圣诞树。
走廊手推车上的内部电话响了。
新人(拿起电话):您好……请您稍等一下。
(对着惠子)问有没有一块手表落在这儿?
惠子用手比画着让他摘下口罩。
新人急忙摘下口罩问道——新人:客人落在这儿的手表。
惠子用手指了指失物保管袋。
新人拿起袋子跑走了。
惠子歇了会儿,她无意中望向窗外。
窗外一大片高层公寓与酒店,鳞次栉比。
医院会长与妻子千春(57岁)坐在医生面前。
医生:血糖、血压还有胆固醇都有点儿高,动脉硬化应该是又严重了。
另外,和以往的检查相比,视力下降得比较厉害。
医生直视着二人的眼睛说道——医生:而且,您是不是还出现过一次脑梗塞?
会长:嗯,不过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医生:再次发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还是得再好好检查一下。
千春:我们家这口子,看上去可是精神得很呢。
医生:不能这么说,等到症状明显时可就为时己晚了。
这就跟水滴石穿是一个道理。
再小的雨点,时间长了,也能凿穿坚硬的石头。
病情的变化一开始都很小,很缓慢,但这种变化确确实实在发生。
※※※走廊。
会长与千春走出诊室。
便利店(傍晚)惠子肩上挎着一个很大的运动包。
她手里拿着鸡肉沙拉和煮鸡蛋,走向收银台。
店员戴着口罩。
店员:您有会员卡吗?
惠子取出自己的环保袋给店员看。
店员:您有会员卡吗?
惠子把钱放在托盘上,然后将商品装进袋子里。
店员:现在办张卡很合算。
店员拿出一张申请表。
惠子摆手以示拒绝。
喧嚣的街头(傍晚)惠子快步走在街上。
外面天气很冷,惠子嘴边呼出白气。
擦身而过的行人全都戴着口罩。
身后响起自行车的铃声。
惠子听不到车铃声。
小台阶上(傍晚)干道旁边有一段小台阶,惠子走上台阶。
她看到会长与千春走在前面。
惠子对着二人点头致意后,超过他们,快步向拳馆走去。
道路两旁都是古老的木制房屋和小型作坊。
拳馆(夜晚)千春来观看训练。
乓、乓乓乓、乓……击打的声音。
林忧心忡忡地望着千春。
会长走上拳台,手上拿着棍靶,为惠子做陪练。
会长:看好了,惠子。
惠子认真地盯着会长的口型。
会长:肩膀要再放松一点。
先做个深呼吸。
明白了吗?
惠子点点头,大口深呼吸了一下。
会长从松本手里接过手靶。
会长:好了,来吧。
惠子犹豫着打出一记刺拳。
会长:再放松一点。
刺拳、刺拳、直拳、直拳。
惠子的刺拳完美地落在手靶上。
会长一个踉跄,膝盖跪地。
但他马上站起身,摆好手靶。
惠子毫不犹豫地继续击打手靶。
千春走到门口。
她将拳手们的鞋子重新摆好后,走到门外。
※※※大汗淋漓的惠子默默地进行肌肉训练。
松本:再慢一点,再用力一点。
正在一旁击打沙袋的隆太郎不由得停下手,屏住呼吸望着惠子。
惠子全身颤抖,脸上也在抖动。
她不时发出呻吟,汗水已经打湿了地板。
隆太郎已经完全被惠子的气势折服。
※※※惠子换好衣服,将写好问题的手机递给松本。
松本:对,两记勾拳,下潜,上勾拳。
惠子在镜子前复习动作。
这时,透过镜子,她发现会长在后面望着自己。
会长在惠子身后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座位上。
惠子一边目送着会长走远,一边继续练习空击。
翌日早上,惠子的公寓,卧室(清晨)惠子睁开眼。
她拉开窗帘。
外面还一片昏暗。
惠子脱下睡衣,换上运动服。
小区(清晨)惠子穿过小区,开始晨跑。
河堤(清晨)惠子跑过桥,在河堤上跑步。
高架桥下(清晨)惠子在做拉伸训练。
她的身体柔韧性很强。
惠子仰起头,望着高架桥的内侧,这时,会长走入她的视野。
会长:早上好。
会长也开始做简单的拉伸训练。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
惠子正在跳绳。
会长侧耳倾听跳绳的声音。
几天后,比赛现场(夜晚)字幕:“职业比赛第二轮,第三回合”咚!
惠子脸上被对手狩野狠狠击中一拳,然后狩野趁势将惠子逼到拳台一角,一通挥拳猛击。
惠子好不容易挥出一记右直拳,但被对手一下子躲开,自己又挨了一记刺拳。
惠子奋力大幅度挥拳反击。
狩野闪身避开。
锣声响起。
※※※回到场边的惠子脸上高高肿起,视线飘忽不定,呼吸也急促不稳。
场边的林和松本不断用力拍打惠子的肩膀,摇晃她的身体。
但惠子始终无法抬起头。
林一边抓住惠子的头发一边喊道——林:不要输!
惠子奋力点了点头。
会长让她做一个深呼吸。
※※※字幕:“最终回合”裁判:开始。
惠子冲上去。
狩野不停闪躲。
对方教练:最后一轮了!
不要躲!
狩野一拳打中惠子的下颚。
惠子坚持撑住并转守为攻,用力压制住对方,将她逼到场边,一通猛击。
狩野一路闪躲,惠子挥拳追击。
※※※场边。
林:加油!
稳住!
※※※会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战况。
※※※观众席。
千春同时关注着场上的战况和场下的会长。
千春旁边的观众拿着手机离开座位。
圣司和母亲喜代实(55岁)也坐在观众席上。
圣司屏住呼吸望着拳台。
喜代实手里虽然拿着数码相机,但却不敢直视比赛现场。
圣司从喜代实手里抢过相机,开始拍摄比赛。
※※※狩野一记上勾拳击中惠子的下颚。
惠子一头向狩野冲去,两人贴身扭打在一起,惠子跌倒了。
裁判:分开!
惠子听不见裁判的声音,马上站起身就要开打。
裁判:STOP(停)!
STOP(停)!
裁判按住惠子。
裁判:小心头部,好吗?
开始!
惠子又冲了过去。
狩野移动步伐保持距离。
对方教练:没有时间了!
惠子将狩野逼到场边的围绳上。
比赛结束的锣声响起。
惠子回到场边,她的眼角周围渗着血,肿得很厉害,嘴里也破了,正在流血。
裁判宣布惠子点数获胜,但她听不到。
林用力拍了拍惠子,让她站起来。
惠子走到场地中央。
裁判举起惠子的胳膊。
惠子脸上一片茫然,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
同上景,休息室与走廊(夜晚)休息室。
会长等人正在为接下来出场比赛的选手做战前准备,林领着喜代实与圣司走进来。
林:会长,这位是惠子的母亲。
会长:今天得祝贺您啊。
喜代实:多亏了您和拳馆里各位教练的帮助,惠子才能站到拳台上。
真是非常感谢。
会长:哪里哪里,这都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今天她可没少挨打,好好带她去吃一顿吧。
喜代实鞠躬致意。
※※※走廊。
惠子正在配合拍摄体育报纸和拳击杂志的照片。
摄影师:麻烦您笑一笑!
惠子无动于衷。
摄影师:好,再来一张!
请您笑一笑!
闪光灯闪个不停,惠子一直板着脸。
圣司担心地望着惠子。
而喜代实微微瞟了一眼后就转身离开了。
惠子的公寓,卧室(夜晚)在疼痛与肾上腺素的双重作用下,惠子辗转难眠。
喜代实躺在惠子床边打的地铺上。
惠子悄悄地走出房间。
喜代实坐起身。
同上景,卫生间(夜晚)惠子在确认自己的牙齿是否松动。
惠子往洗脸池里吐了一口口水,里面混着鲜血。
惠子发现圣司站在自己背后。
同上景,客厅(夜晚)惠子摆弄着数码相机,查看照片。
惠子(手语):这是你拍的?
圣司(手语):不是,是妈妈拍的。
她太紧张了,比赛前就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这些照片拍得也太烂了。
惠子(手语):比赛结束后,妈妈有没有说什么?
圣司没有回答。
惠子(手语):她说什么了?
圣司(手语):你自己问她嘛。
圣司拿起手机查看新闻。
圣司:哇,太厉害了。
(手语)听说比赛结束后,你的对手马上就被送到医院了。
惠子的目光再次落到喜代实拍摄的照片上。
母亲拍摄的照片(夜晚)由于手抖得厉害,几乎每张照片都模糊不清,而且大部分拍的都是地板或天花板。
这些照片似乎记录了喜代实受到的冲击。
翌日,惠子的公寓,门外走廊(早晨)惠子与喜代实走到门外。
惠子想要帮喜代实拎行李箱。
喜代实不让,惠子一把抢过行李箱。
铁道路口(早晨)惠子和喜代实在路口等待道闸开启。
喜代实(手语):你上班还来得及吗?
送到这儿就行了。
喜代实从惠子手中接过行李箱。
她碰到惠子的手,感觉凉凉的。
喜代实(手语):你的手套呢?
惠子(手语):忘戴了。
惠子往手上呵气取暖。
她的拳头依旧红肿。
电车开过,道闸开启。
但喜代实依旧站着没动,似乎还有话要说。
惠子:?
喜代实(手语):你还要一直练拳击吗?
惠子(手语):什么意思?
喜代实(手语):现在不已经挺好的了吗?
你己经能打职业比赛了,这就非常了不起了。
己经足够了吧?
惠子移开视线。
喜代实走过铁道路口,转身说道——喜代实(手语):不要累坏了自己。
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惠子(手语):我知道了。
你也多保重。
喜代实目送着惠子远去。
城市酒店,员工电梯前为了掩饰脸上的伤痕,惠子上班时戴上了眼镜。
同事拍了拍惠子的肩膀。
同事(手语):祝贺你比赛取得胜利。
惠子(手语):谢谢。
这位同事也会熟练地使用手语。
同事(手语):你这次受伤是很了不起的。
这是你的荣誉勋章。
惠子(手语):我觉得很丢脸,我还是能力不够。
同事(手语):累坏了吧?
刚比完赛,应该再好好歇一歇的。
惠子(手语):我要是一歇,肯定就再也不想起来上班了。
同事(手语):你真厉害。
工作拳击两不误。
我可做不到。
惠子(手语):也没有啦。
我就是借拳击来发泄一下工作压力而己。
啊,这一点可要替我保密哦。
同事(手语):期待着你的下一场比赛。
同事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
新人在一旁看着两人用手语交流,完全看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惠子正准备开始工作,忽然感到身体发冷。
她摸了摸额头,有些发烫。
她感到一阵恶心,赶忙捂着嘴跑进客房的卫生间。
新人察觉到惠子的不适,但并没有跟过去。
拳馆会长和林走进拳馆,一名记者已经在等待采访。
记者寒暄了两句后,环视一下拳馆。
记者:这个拳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会长:1945年。
这里是日本最古老的拳馆。
这一带当时没有遭遇过空袭。
最近又开始重新开发,周围一直在整修。
记者:惠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训练的?
会长:大约两年前吧。
她那时己经有了一些拳击的基础,虽然技术还有些粗糙。
一开始她什么也没说,就是在那儿认真苦练,于是我就问她,是不是想要成为职业选手,她这才回答说“是”,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记者:我想跟您确认一下,耳朵听不到声音是不是特别吃亏?
会长:当然了,这简直是一个致命伤。
听不到裁判的声音是非常危险的。
听说在来我们这儿之前,己经有好几家拳馆把她拒之门外了。
记者:能不能讲一讲,平时你们都是怎么训练的呢?
主要有哪些困难?
会长:惠子的眼神特别好,她总是在认真观察。
记者:惠子究竟是怎么走上拳击这条路的呢?
会长:我不太清楚。
她有股不服输的劲头。
听她母亲说,她小时候遇到过霸凌,后来就变得有些叛逆,做过一段时间问题少女,甚至还会打老师什么的。
记者:是一种对社会的反抗吗?
会长:我不太清楚。
练拳击时,人的大脑会放空,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
记者:忘我?
会长:就是一种无意识的境地。
记者(转换话题):您和惠子之间有过什么冲突吗?
会长:就有那么一次,我跟她说,“这不是女人该干的事”,她跟我急了。
从那以后,我只会说“不要因为自己是女的就想偷懒”。
拳击是不分男女的。
记者:为什么惠子能成为一名职业拳手?
她有什么特别的才能或天赋吗?
会长:她没什么天赋。
她的腿很短,速度也不快。
不过,她是个特别好的孩子。
从做人上来说,她很有格局。
性格直率,坦诚,是一位容易令人产生好感的女士。
惠子的公寓,客厅闹钟响了,感应器亮了。
但惠子没有理会。
她看了看体温计上的刻度,站起身。
她撞上了健身球。
惠子径直走进卧室,关上门。
健身球转了两圈,停住了。
拳馆记者的采访笔记上写着几行大字,其中一句是“关于两人之间的情感纽带”。
记者:作为职业拳手的首次亮相,惠子在第一轮比赛中直接打倒了对手,前两天的第二轮比赛又以点数取胜,请问你们的目标是两人一起努力,争取夺冠吗?
会长:她现在还缺乏作为一名职业拳手的信念感,还没有真正成熟。
记者:成熟,具体是指?
会长:是一种感觉,不用开口你也能感受得到。
就像我这种视力不好的人,不用看,从她的拳头里就能感受得到。
真希望在我身体还硬朗的时候,能够从惠子身上体会到这种感觉。
记者:会长,您的视力状况有多糟?
会长:我现在什么也看不清。
视野狭窄,也就能看到这儿。
记者:您的视力障碍会给拳击指导带来哪些困难?
会长:完全没有困难。
我听声音就够了。
松本走过来。
松本:惠子刚发来信息,她好像发烧了,今天来不了了,非常抱歉。
记者:哪里哪里,请转告她,让她好好休息。
(重新转向会长)请两位一定齐心协力,争取夺冠。
会长:这就得看她自己有没有这个心气了。
我们外人是很难了解的。
会长伸手想要拿起茶杯,但没抓稳,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记者(慌乱地):您没事儿吧?
林赶快用笤帚将玻璃碎片打扫干净。
惠子的公寓,客厅(夜晚)惠子与圣司正在吃晚饭。
惠子没有什么胃口。
圣司(手语):下一场比赛是什么时候?
惠子(手语):大概两个月后。
圣司(手语):拳击的乐趣是什么?
惠子(手语):打人很爽。
圣司(手语):你不害怕吗?
惠子(手语):害怕啊。
肯定会害怕啊。
圣司(手语):那就好。
那我就放心了。
惠子(手语):你什么意思?
圣司(手语):这说明你还是个正常人。
惠子(手语):你什么意思,过分了啊!
圣司(手语):整天打来打去的……脑子有病啊。
圣司说着,比画了几下空击的动作。
圣司:怎么样?
惠子起身离开。
河边的小路(夜晚)惠子望着夜晚的河流。
水面上映着楼宇车辆的倒影,波光摇曳。
松本发来信息,问她“身体还好吗?
”,惠子想要回复,但又收起了手机。
这时,有人从背后拍她的肩膀。
惠子回过头,看到两名警察。
警察A:你是高中生吗?
这么晚了,在这儿干什么呢?
惠子直勾勾地盯着戴口罩的警察。
警察A:Passport,please(请出示护照)?
Passport(护照)?
惠子从钱包里取出残疾人卡,用手势示意自己的耳朵听不见声音。
警察A:原来如此,你耳朵听不到啊。
(比画手势)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惠子(手语):是拳击比赛时受的伤。
警察A:诶?
和人打架了吗?
惠子(手语):我是一名职业拳手,没事儿的。
警察A:嗯?
什么意思?
“走吧。
”警察B拍了拍警察A的肩膀。
警察A(大声喊):那你当心点啊!
警察们走远了。
※※※惠子走在昏暗的小路上。
电车的车灯照亮了惠子,然后又是一片黑暗。
翌日,惠子的公寓,卧室(白天)惠子正在写日记。
她拿起水杯,杯子是空的。
数日后,拳馆圣司与惠子一起来到拳馆,他开始跟松本学习拳击的基础。
“不是用手上的力气,要用腰。
”第一次听到拳击要点的讲解,圣司又惊讶又开心。
惠子一边往手上缠绑带,一边瞟了一眼圣司他们,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会长的座位。
会长不在。
影像资料拳馆工作人员拍摄的惠子比赛画面。
惠子被逼到场边遭到连击的场景被倒回去,再次播放。
拳馆惠子和林一起观看比赛录像。
林将画面暂停,在一块小白板上写道——林的字:为什么不做好防御?
林将白板递到惠子面前。
惠子没有回答。
林的字:你是因为害怕才冲到前面的吗?
惠子轻轻点了点头。
林:你不要怕。
一时冲动跑到前面去,反而会给自己带来危险。
控制好情绪非常重要。
惠子在白板上写道——惠子的字:我怕疼。
林:你真够实诚的啊。
※※※拳击台上。
林不断出拳。
惠子的腹部、脸部连续遭到击打,身体开始往后退。
林:不可以,不要躲。
惠子摆好防御的姿势,但脸上又中了一拳。
鼻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林对着在一旁观看的圣司说道——林:把那边的抹布拿过来。
圣司困惑地取来抹布递给林。
林若无其事地将地板上的血擦干净。
※※※身着学生制服的隆太郎走进门。
隆太郎:会长在吗?
林:什么事?
隆太郎:……没事儿。
林:赶快去换衣服。
隆太郎:能不能……隆太郎从书包里取出一个信封。
隆太郎:……请您把这个转交给会长?
林打开信封,看了看里面的信。
林:你应该自己当面去跟会长说啊。
隆太郎低下头。
林:为什么不想练了?
隆太郎:你们天天光教那个女的,我在这儿也学不到什么。
林:……隆太郎: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教导。
谢谢您。
隆太郎鞠躬致意后,转身离开。
这番对话全都被惠子看在眼里。
林:来,我们继续。
林拍手催促大家。
惠子的公寓,卧室(夜晚)惠子正在写日记。
她把这页纸撕下来,小心折好,夹在日记本里。
翌日,惠子的公寓,卧室(清晨)惠子睁开眼,拉开窗帘,望了一眼窗外,然后马上又将窗帘合上,躺回被窝里。
数日后,医院候诊室大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
新闻:……由于政府未能实施有效的经济政策,为中小企业提供的保障也不够充分,今年以来,一直保持相对稳定的企业破产数量与失业率均出现了明显的大幅增长……千春一边看书,一边等待正在做检査的会长,她有些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会长在护士的陪同下回到候诊室。
护士:您在这儿再等一下。
护士离开了。
千春握住会长的手。
电视里开始播放12亿日元彩票的新闻。
桥上(傍晚)会长和千春从桥上走过。
二人默默地走在路上,电车从一旁驶过。
空地沿线的小路(傍晚)千春停下脚步。
会长顺着千春的视线望去,原先的老房子已经全部被拆除,四周一片空旷。
废品回收车上的喇叭声:……全部免费回收。
这里是废弃用品回收车……远处传来工地施工的声音。
东京东部的老城区正在进行老旧建筑物的拆除与重建。
拳馆,更衣室(傍晚)惠子训练结束后,将写好的日记本放进书包里,开始换衣服。
更衣柜对面传来林的声音。
林的声音(对着学员):精神要集中!
要是不想好好练趁早回家。
同上景,玄关处(傍晚)换好衣服的惠子看了看会长的小屋,会长不在。
惠子斜眼瞟了一下正在训练的学员们,然后走出大门。
小台阶上(傍晚)惠子走到小台阶前,刚好碰到从医院回来的会长与千春正走下台阶。
惠子对着二人点头致意后,走上台阶。
拳馆,会长的小屋/训练场(夜晚)坐在椅子上的会长站起身。
※※※学员们各自在训练。
林:大家集合。
学员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会长站在大家面前。
会长:(通知大家拳馆将于3月底正式关闭,大约还能运行两个月左右。
)学员们都有些神色不安。
会长:林教练和松本教练一直在帮我物色新场馆,看看能不能搬过去,能不能再多招点新学员。
在这里,我再一次向他们两位表不感谢。
后面己经确定要参加比赛的学员,我希望你们能继续跟着两位教练坚持训练。
林和松本一直默默地在一旁听着。
同上景,门前小路(夜晚)松本在大门旁给惠子发信息。
学员:您辛苦了。
学员骑上自行车走远了。
路上(夜晚)惠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惠子停下脚步,打开手机查看松本发来的信息。
惠子整个人僵住了,往来的汽车车灯照亮了她的脸。
拳馆(夜晚)千春正在记录会长的发言。
千春:由于疫情期间学员数量减少,再加上周围正在进行城市再建,我一直在努力寻找新的场馆位置,不过……会长:不,不对。
把这句删了。
千春删掉刚才那句话。
会长思考了一会儿。
会长:我的体力和精力都……这么一来,搞得像是横纲选手的隐退宣言了。
千春:你认真点儿。
会长:我想着呢……我这把年纪,体力和精力都无法再保持以前的状态,指导训练时,也很难再有过去那种热情,因此,我决定是时候该退休了。
千春将会长的话记录下来,又复述了一遍。
翌日,酒店惠子望着窗外。
新人在整理床单,不过,他的动作很不熟练,床单铺得很不平整。
惠子从新人手中抢过床单,重新铺了一遍。
干道/小台阶上惠子向拳馆走去。
惠子背后,一群骑自行车的高中生拼命按铃。
但惠子听不到,仍继续往前走。
高中生们从惠子身边骑过。
高中生:让开。
别装听不见!
高中生们笑着骑远了。
惠子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
下台阶时,惠子撞上了一位戴着耳机的上班族。
上班族:好疼。
惠子下意识地瞟了男子一眼。
上班族:啊?
你要干吗?
惠子低下了头,快步走开。
上班族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
拳馆咚!
惠子将一腔烦躁之情全部发泄在沙袋上,她竭尽全力击打沙袋,动作己经完全变形。
会长听到声音后问道——会长:你怎么了?
惠子没有回答。
会长:最近,你早上好像也没去跑步,身体不舒服吗?
惠子避开会长的视线,还是没有回答。
※※※惠子与松本进行手靶训练。
惠子的步伐沉重。
击打手靶的声音也没有力道。
会长认真聆听着惠子训练的声音。
同上景,玄关处(傍晚)外面下起了雨。
惠子换好衣服,正在犹豫要不要走出去。
会长:惠子。
会长来到惠子身边。
会长:拳击这项运动,必须一直保持斗志。
如果失去了斗志,不仅是对你的对手不尊重,而且也会令你自己陷入险境。
你听懂了吗,惠子?
惠子:……嗯。
会长:什么?
我听不到。
你再大点声音。
惠子:嗯。
惠子努力想要从嗓子里挤出一丝声音,但仍是细不可闻。
会长:下一场比赛,你要是不想参加了,现在也可以提出来。
惠子:……会长:你好好考虑一下。
惠子鞠了一躬,走出门外。
同上景,门前小路(傍晚)雨中。
惠子走出门,发现林正在揭墙上的海报,海报上写着“招募新学员!
”。
惠子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同上景,会长的小屋(傍晚)会长吃完药,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
林将海报卷成一卷,走进屋内。
惠子的公寓,客厅(夜晚)外面下着雨。
圣司(手语):你怎么了?
惠子没有回答。
圣司(手语):为什么心烦气躁的?
惠子(手语):我没有。
你不要胡乱揣测别人的心思。
圣司(手语):那你跟我说说嘛。
惠子(手语):跟你说了又解决不了问题。
圣司(手语):不过,有什么烦恼的话,找个人说一说,心情就会轻松很多吧。
惠子(手语):说完了,最后还不是要一个人面对。
圣司(手语):姐,你太厉害了。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
惠子(手语):我没什么厉害的。
圣司被惠子的气势压倒,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拳馆(夜晚)会长打扫完卫生,环视一下拳馆,关上灯。
空荡荡的拳馆里回荡着雨声。
翌日,河边的咖啡馆喧嚣的店内。
惠子在喝茶,同学叶月和瞳在喝啤酒。
瞳(手语):我那个手下真是没用。
什么事都不汇报,还总是脏兮兮的。
真是受不了。
叶月(手语):那咱们去唱歌吧,缓解一下压力。
瞳(手语):我的上司呢,就光顾着他自己,真想把他痛扁一顿扔进河里。
惠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她们聊天。
※※※叶月抓起惠子的手,认真地给她看手相。
叶月(手语):以前你手上那条顽固好胜的线特别明显,现在柔和多了。
瞳(手语):是不是到岁数了?
明年我们就30啦。
叶月(手语):啊,你的财运线出来了。
看这儿,这是不是有两条平行线?
惠子看着自己的掌纹。
叶月(手语):有什么情况吗?
惠子想了想,摇了摇头,用手语表示这种说法“很无聊”。
拳馆前的小路林蹲在拳馆门外打电话。
林:对,虽然她耳朵听不见,但完全不影响比赛……不不不,她已经通过了职业资格测试,现在己经连胜两场了……我们能不能当面见一下……这样啊,打扰您了。
林挂断电话,在写着各个拳馆信息的通讯簿上打了一个叉号。
通讯簿上己经连打了三个叉号。
林再次拨打电话。
大门打开,会长走到门外。
林:您好,是我。
好久不见了……是,我们下个月底就要闭馆了……所以,想找您商量一下我们这些学员的出路……会长用手比画了一下,示意林将电话交给自己。
林:……我让会长跟您说。
会长:您好。
好久不见啊……嗯,我很好。
您怎么样?
浅草站前的十字路口(傍晚)瞳(手语):那,回头再联系。
叶月(手语):期待你的下一场比赛喽。
三人挥手作别。
小台阶上(傍晚)惠子走下台阶,向拳馆走去。
她忽然停下脚步,然后调头,又沿原路返回。
商店街(傍晚)惠子走在商店街上。
街上几乎全是老人。
惠子的公寓,门外走廊(傍晚)惠子走过来。
圣司刚好要出门。
圣司(手语):晚饭我已经做好了,你热一下再吃。
惠子(手语):你去哪儿?
圣司(手语):我去看场电影。
惠子(手语):真好啊,要不我也去吧。
圣司(手语):我是去约会的,你来吗?
惠子(手语):那我就不去了。
圣司(手语):我走啦。
同上景,客厅(夜晚)惠子一个人在吃饭,手机收到一条新信息。
是喜代实和惠子祖母的合影。
喜代实的信息:你还好吗?
需要给你寄点什么吗?
惠子的信息:不用啦。
喜代实的信息:我还会去东京看你下一场比赛。
惠子关闭了信息框。
她有些心神不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忽然,惠子感觉脚下有好多水。
原来是厨房里的水龙头没有关,地板上全都是水。
惠子急忙拿起毛巾想要擦地,可是水太多了。
惠子烦躁地将毛巾扔在地上。
数日后,拳馆(早晨)朝阳洒进空无一人的拳馆。
东京市中心整洁干净的商务街区。
惠子和身着保安制服的林望着街头,一身西装打扮的松本走来。
三人一起走进大楼。
五岛拳馆拳馆的内部装修非常时尚。
惠子、林、松本并肩坐成一排。
五岛与会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会长(对着五岛):那就拜托您了。
会长跟林他们挥手致意后走出门。
五岛坐到三人面前。
五岛:让你们久等了。
五岛(用缓慢的手语):初次见面,见到你很高兴。
惠子大吃一惊。
五岛取出手语教材。
五岛:我才刚开始学。
今天咱们还是用这个来交流吧。
五岛说着取出一个平板电脑和一支手写笔。
五岛:我看了你上一场比赛的录像。
你的出拳非常有力,很厉害。
差点儿就能击倒对手了。
五岛将自己说的话写在平板上,递给惠子。
拳馆的工作人员把茶水端进来。
五岛(对着林和松本):比赛过程中,你们是怎么向她发出指令的?
松本:我们约定了几个手势,主要是让她看手势。
五岛:她有时间看吗?
林:怎么说好呢。
反正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啊。
五岛:不过,这也说明她很有实力啊。
听不到指令也能打赢比赛,很了不起。
五岛对着惠子微微一笑。
惠子避开五岛的视线。
五岛:下一场比赛已经定下来了,是吧?
请你一定要拿下这场比赛,然后请一定来我们拳馆继续训练。
林:非常感谢。
惠子拿起平板与手写笔。
惠子的字:很困难。
林:你什么意思?
惠子的字:这儿离我家太远了。
林:你说什么呢?
脑子坏掉了吗?
这可是会长为了你特意低头求人得来的机会啊。
五岛:等你下一场比赛结束后,再好好考虑考虑。
林鞠躬致意。
松本默默地望着惠子。
门前的小路(傍晚)三人走出大楼。
林:一起去吃一顿吧?
松本没有搭话,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惠子。
松本:我很失望。
说完,松本转身离开了。
惠子朝着反方向走去。
林:惠子!
公交车上(傍晚)惠子打开口记本,看了看夹在里面的信。
信: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
照我现在的状态打下去,只会给大家增添麻烦。
能够成为职业拳手,我很开心。
谢谢您。
惠子把信装进口袋里。
车窗(傍晚)东京东部的街景,河岸两边高楼林立。
拳馆前的小路(夜晚)惠子走到拳馆前,她从口袋里掏出信,想要塞进信箱里。
忽然,她发现拳馆里还有人,于是走了进去。
惠子吃了一惊。
拳馆(夜晚)会长独自一人正在观看惠子第二场职业比赛的录像,他的脸和屏幕贴得很近,一边看,一边为惠子制定训练计划。
会长察觉到有人进来,问道——会长:是谁?
拳馆前的小路(夜晚)惠子想要离开拳馆。
但却迈不开脚步。
她把那封信团成一团。
会长走到门外。
会长:是你啊。
怎么了?
会长拍了拍惠子的肩膀。
拳馆(夜晚)惠子在暖气前做拉伸训练,会长拍了拍她的肩膀。
惠子站起身,走到镜子前。
惠子一记右直拳打在会长手上,身体倾斜,确认了一下重心。
会长对着镜子开始空击。
惠子通过镜子观察会长的动作,然后进行模仿。
不知不觉间,泪水悄悄地从惠子眼眶滑落。
会长的夹克腋下裂开一个大口子。
会长:啊,我老婆又得跟我急了。
惠子擦了擦眼泪,露出笑脸。
会长脱下夹克,继续进行空击。
※※※窗外可以看到二人的身影,他俩一直在默默地进行空击练习。
翌日,城市酒店,走廊惠子走出客房。
她推着小推车向走廊深处走去。
同上景,休息室惠子正在吃便当,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惠子悄悄看了一眼手机,是林发来的信息。
林的信息:会长倒下了。
身体无大碍。
保险起见先住院观察。
详情到拳馆见面再说。
拳馆千春手里摆弄着会长常用药的药瓶。
千春:我知道,这一天早晚得来,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这次还是吓了我一跳。
惠子和松本听着千春的讲述。
千春:医生还给我看了片子,说他脑子里又出现了一块新的阴影。
不过,那阴影真的很小,我根本都看不出来。
现在那些细的血管好像越来越窄,如果不接受治疗,粗的血管很快也会变窄。
不过,医生说了,虽然可能要花一段时间,但只要好好住院治疗,情况就不会继续恶化。
我们家那口子,就是不怕长久战,说不定能让医生大吃一惊呢。
惠子一脸迷惑。
她只能读懂一半的信息。
林拍了拍惠子的肩膀。
林:快去换衣服。
惠子一动不动。
千春:马上就要进行下一场比赛了吧?
好期待你的表现啊。
惠子认真地望着千春的眼睛。
惠子:嗯。
※※※惠子在拳击台上进行防御特训。
她挨了松本一拳。
又避开一拳。
她一直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仔细确认每一个细节。
松本的手忽然停了下來。
惠子望向松本,松本忍住泪,转过身。
松本:先休息一下。
松本走下拳台。
惠子等了一会儿,松本回到拳台上,脸上湿漉漉的。
惠子对着松本笑了笑,训练重新开始。
惠子的公寓,门外走廊(夜晚)惠子走上楼,来到门前。
同上景,客厅(夜晚)惠子走进门,看到圣司与花。
惠子走进厨房。
花站起身,拍了拍惠子的肩膀。
花(手语):我的名字叫小花。
惠子十分惊讶。
圣司(手语):是我教她的。
花:我说得还很烂,对不起。
圣司(手语):她说她现在说得还不好,很抱歉。
惠子(手语):你的手好漂亮。
花:?
(望着圣司。
)圣司:她夸你的手漂亮。
花:“谢谢你”怎么比画来着?
圣司为她示范“谢谢”的手语。
花对着惠子用手语表示感谢。
翌日,医院(傍晚)套装打扮的千春走进医院。
同上景,病房(傍晚)千春走进病房,看到前来探病的惠子。
会长睡着了,惠子坐在一旁,正在写日记。
千春:我可以看一下吗?
惠子将日记本递给千春。
千春翻开日记本,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当天的训练内容并带插图。
千春的声音:……1月25日。
跑步10公里。
今天河水很臭。
开始我有些懊恼,早知道今天就该偷个懒,不过跑到半路,我就己经无所谓了。
在拳馆跟会长做了手靶训练。
会长摔倒了一次,有些恼羞成怒。
我差点笑出来,总算是忍住了。
忍耐很重要。
千春望着惠子笑了,接着又翻到下一页。
街景白描(早晨)清晨,空荡荡的街头,楼群与古老的小道。
千春的声音:……12月28日。
跑步10公里。
跳绳2R。
空击练习2R。
手靶3R。
沙袋2R。
胳膊打开的坏习惯又出现了。
我明明己经改好了的。
※※※惠子在荒川河堤上跑步。
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看脚下的花,慢慢走两步,眺望四周的风景。
※※※惠子从荒川河堤跑上堀切站的步行桥,继续向隅田川方向跑去。
清早的电车从她身旁驶过。
※※※惠子停下脚步,眺望街景,然后继续向前跑。
大规模的建筑工地、河流、崭新的市容、晴空塔。
惠子生活片段白描千春的声音:……2月22日。
晴。
跑步10公里。
空击练习3R。
沙袋2R。
手靶5R。
跳绳2R。
又是筋疲力尽的一天。
一定不要忘记呼吸。
深呼吸可以令人放松。
某个白天,客厅。
刚洗完澡的惠子坐在健身球上,用吹风机吹头发。
※※※惠子打了个大哈欠。
圣司也被传染了,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千春的声音:……2月24日。
晴。
跑步10公里。
空击练习3R。
沙袋2R。
手靶5R。
腰疼。
恢复缓慢。
我还不能自如地运用自己的身体。
小区前。
惠子在教圣司和花如何出刺拳。
三人并列站成一排,反复练习刺拳。
不知不觉间,花开始教惠子如何跳舞。
惠子和会长的生活白描朝阳映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千春的声音:……3月1日。
跑步10公里。
空击练习5R。
沙袋3R。
手靶5R。
今天我的劲头跟不上身体。
但我又不敢休息。
惠子和会长结束训练后,走在路上。
大汗淋漓的惠子想要将头发扎起来,但半天也没扎好。
会长摘下自己头上的棒球帽,递给惠子。
惠子戴上棒球帽,给会长看。
会长用手势示意惠子要将棒球帽反戴。
惠子重新反戴棒球帽。
会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惠子马上又把帽子正了过来。
清晨的早班电车从二人头上驶过。
拳馆的白描拳台上,惠子和松本正在进行梅威瑟花式手靶训练。
千春的声音:……3月10日。
雨。
跑步10公里。
空击练习5R。
沙袋3R。
手靶5R。
跳绳2R。
一直睁着眼的话,眼睛会很干,容易流泪。
要集中精神。
如果没有杀气就无法战胜对方。
手靶训练的动作组合十分复杂。
速度越来越快。
惠子进步很快,动作做得好,她和松本的脸上自然充满了笑容。
※※※惠子一个人在擦拳馆里的镜子。
忽然,她感觉会长好像来到了自己身边,但回头一看,周围并没有人。
医院病房会长认真地听千春念日记。
千春:……3月23日。
阴。
跑步10公里。
防御特训。
我还是无法想象拳馆要关闭了。
很难接受。
不能原谅。
会长屏声静气地听着远处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击拳的声音、脚步移动的声音以及对打的声音。
数日后,比赛现场(夜晚)字幕:“第三轮,第三回合”拳台上激战正酣。
惠子十分冷静地按照训练计划移动步伐,与对方保持距离,防御做得很严密。
※※※这是一场没有观众的比赛,场内十分安静。
观众席上只有直播的镜头,还有少数几位工作人员。
安静的赛场上回荡着击拳和脚步移动的声音。
居酒屋后面(夜晚)工作间隙的圣司正拿着手机观看比赛。
他的身体随着惠子的移动而左右摇摆。
旁边的工友也探头看了两眼,但很快就看不下去了。
工友:我先回去了。
他站起身,走回店内。
惠子的公寓,客厅(夜晚)花在笔记本电脑上观看比赛。
喜代实端着两杯饮料坐到花的身边。
两人吃着从超市买回来的寿司。
花:请问,这个海胆的能给我吗?
比赛现场(夜晚)回到场边的惠子,脸上肿得很厉害。
林呼哧呼哧地用毛巾为惠子擦汗。
惠子将水泼在脸上,眼神坚毅地望着前方。
※※※字幕:“第三轮,最终回合”裁判:开始!
惠子迅速地贴近对方,挥出一记刺拳。
对方回击了一记左勾拳,紧接着又是一记右直拳,不过惠子冷静地移动步伐,避过了这一拳。
令人心惊肉跳的交战一直在继续。
大塚打出一套右勾拳、左勾拳、右直拳的组合,动作幅度很大。
惠子巧妙避开了对方这套组合拳,但还是被逼到了场边,对方顺势一顿猛击。
这时,大塚踩到惠子的脚,惠子摔倒了。
裁判:1、2、3、4……惠子拼命示意是对方踩了自己的脚,但裁判看不懂她的手势。
场边的林等人拼命示意惠子赶紧起来,摆好击打姿势。
惠子总算重新摆好击打姿势,读秒结束。
裁判:开始!
惠子情绪冲动起来,她毫无防御地冲向对方,结果挨了一记刺拳。
惠子好不容易击出一记直拳,但被对方避开了,自己又吃了一记左勾拳。
※※※林在场边大声喊道——林:加油!
稳住!
林紧张地观望着战况,过了一会儿,他又喊道——林:上!
上!
已经没有时间了,最后关头了!
※※※惠子大幅挥拳,将大塚逼到场边。
她用头顶向对方,两人缠斗在一起。
裁判:分开!
分开!
但惠子听不到裁判的声音,依旧不停地出拳。
大塚甩开惠子,将她推倒在地。
裁判:滑倒!
裁判一边擦拭惠子的拳套,一边提醒她注意。
惠子:啊啊啊!
啊啊啊!
惠子大声喊叫着给自己鼓劲。
医院,大厅(夜晚)手里拿着的平板电脑上正在播放比赛实况——惠子在安静的赛场上大声喊叫。
昏暗的大厅角落里,坐在轮椅上的会长和千春正在用平板电脑观看比赛。
会长耳朵上戴着耳机,闭着眼,认真地在听比赛。
比赛现场(夜晚)裁判:开始!
惠子再次冲上去,大幅挥拳。
她将对手逼到场边,一通猛击!
一记拼尽全力的直拳!
但对方避开了这次攻击,惠子撞到了围绳上。
她马上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又挥出一记大大的直拳。
但对方一记重拳反击,直接击中惠子的下颚。
惠子仰面倒在拳台上。
裁判宣布惠子被击倒。
惠子懊恼不已。
医院,大厅(夜晚)会长摘下耳机,沉默不语。
千春望着沮丧的会长,说道——千春:我肚子饿了。
你要吃点什么吗?
会长摇了摇头,表示不要。
千春: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千春走开了。
会长:这样……再来一点……会长一个人轻轻摆出刺拳的姿势。
数日后,城市酒店,客房惠子跪在地上清理马桶。
她的眼角还能看出一些伤痕。
※※※新人还是无法一个人铺好床单。
惠子和他一起将床单整理好。
拳馆,门前小路千春、林和松本将行李从拳馆里搬出来。
城市酒店,休息室惠子换上防风夹克。
她取出会长送的棒球帽,戴在头上。
一开始她将帽子反戴在头上,但照了照镜子后,还是将帽子正了过来。
惠子走出休息室。
拳馆林带着孩子来到拳馆。
松本摆好相机,给林和孩子,还有大家一起拍纪念照。
河堤(傍晚)河堤下。
惠子在看手机上松本发来的信息。
都是在拳馆拍摄的照片。
一名身着建筑工地工作服的女性走过来。
大塚:我是前几天和你比赛的。
大塚指了指自己的脸。
啊!
惠子大吃一惊。
大塚:谢谢你。
惠子(手语):谢谢你。
大塚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的表情,但她还是模仿着惠子的手势比画了一遍。
大塚:再见啦。
惠子对着她笑了笑。
大塚回到了工作岗位。
惠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股懊恼之情不断升腾,她显得有些情绪复杂。
心绪不宁的惠子跑上河堤,她开始奔跑起来。
演职员表路上到处是晨跑和散步的人们。
一旁的河水缓缓流淌。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击拳的声音。
“咚咚”“哒哒”“砰砰”……东京的各个街角。
空无一人的拳馆。
(全剧终)注释:本文译自日本《电影剧本》杂志2023年1号。
——编者
有一部片子,UP苦等良久。
不仅入围柏林电影节,斩获平遥电影展最受欢迎奖。
还在日本电影旬报年度十佳评选中,英勇夺魁。
狂揽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和影迷评选电影导演四个奖项。
《电影旬报》创刊于1919年,是日本最古老的电影杂志。
旬报奖也是日本电影最具权威的奖项以及最高荣誉,没有之一。
诸多嘉奖,足见本片含金量。
导演三宅唱更是霓虹影坛当红炸子鸡滨口龙介(凭借《驾驶我的车》血洗金球、戛纳、奥斯卡)最最看好的后辈。
今天就跟大家说说这部——
女拳手的人生故事,近年在电影中屡见不鲜。
《百万美元宝贝》《百元之恋》《出拳吧,妈妈》里那份“热血”和“坚毅”,往往是打动观众的必杀利器。
而《惠子,凝视》却剑走偏锋,整体基调非但没有很燃,反而异常极致的缓慢沉静。
惠子自小双儿失聪,为了强健身体在一家小拳馆中练习拳击。
她的技艺愈发精湛,甚至能赢下专业比赛,平时除了在酒店从事保洁工作,就是在拳馆接受训练。
白天,她在宁静的环境里工作,跟外来的声音隔绝,孤独的生活,没有人懂得和理解她的心境,她只能够寄托于拳击上。
下班后惠子来到拳馆,戴着护具走上擂台,把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释放,打出一场令人振奋的拳赛。
用她的话说——
而母亲担心她身体吃不消,总是九曲回肠地劝她放弃,无法言说的想法积压在惠子心中。
疫情袭来,拳馆面临经营的危机,作为惠子导师的拳馆会长也出现了健康问题。
惠子得知拳馆被关闭,她的心开始动摇了……原本以为找到自我的惠子,渐渐感到人生的迷失,同时她还发现,拳击在自己生命中,占着十分重要的位置……
《惠子,凝视》摆脱了传统体育传记电影的结构性陷阱,导演三宅唱用一种专注当下的方式来展现惠子的生活和职业。
对于惠子这个人物也完全没有背景铺垫,直接带入她的挣扎和疲惫。
整部电影也不是完全以她为中心,通过她的故事对拳馆这个场域,以及相关联的人物进行了深入的挖掘。
在会长的监督下,这个老旧的训练馆却比任何地方都像家。
惠子虽然和弟弟一起住在舒适实用的小公寓里,但二人的关系却既客气又疏离,并没有特别亲密。
事实上,坚韧独立的惠子在生活中几乎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会长是她最忠实可靠的导师和保护者。
即便他的身体健康在不断恶化,却仍熬夜死抠比赛视频,为惠子分析技战术。
而此时的惠子在赢得比赛后,却陷入巨大的自我怀疑当中。
整部电影的叙事主线,与其说是拳击场上的成败,不如说是惠子心态的起伏,因为她必须说服自己,并弄清自己为什么要继续战斗。
正如本片十分传神的英文译名——Small,Slow But Steady.令我震惊的是,整部电影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故事内核真挚且温暖,这也正是本片如此动人的原因。
岸井雪乃克制且精确地表现出惠子自我意识转变的过程。
她本身并不是聋哑人,只能投入大量精力去研究这个角色,为了练习手语提前数月准备。
剧组还请到一位来自美国密苏里州的聋哑妇女作担任顾问,在保证手语准确的同时,还会提出建议,作为聋人什么样的反应更真实。
就比如,惠子的门铃是闪光灯,而早上的闹钟是风扇自动开机转动。
这些细节都非常到位。
本片通篇没有配乐,而是挑选出了惠子听不到的环境音进行放大。
户外训练赛道上车辆的沉闷嗖嗖声,或者她与教练训练时拳击手套打在皮革上的砰砰声。
一切都是为了观众临场感服务。
比赛中的小笠原惠子《惠子,凝视》改编自前职业拳击手小笠原惠子的自传《不服输!
》。
导演三宅唱在编写剧本时特意将时间背景设置在疫情蔓延的这几年。
这段时期,包括电影行业在内,很多人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改变。
许多的电影院都受到冲击,所以三宅唱才想把拳馆的关闭也包含在影片中。
对普通人来说坚持戴口罩很难,但对聋人来说更难,因为他们只能靠读对方的嘴唇来交流。
因为残疾,他们背负更多,生活的艰难都包含在电影中。
用导演自己的话说——“人生有太多不幸了,创造有力的电影,令人感到人生是美好的画面,是我想拍的东西。
”
日本新一代电影人在进入电影工业之前,都或多或少经历过独立片的洗礼。
由独立电影走向商业大片不是一条不归路,三宅唱形容自己是“游走两边的导演”。
他只想拍“想拍”的电影,不想被定型。
三宅唱(左一)和《你的鸟儿会唱歌》卡司三宅唱是一名名副其实的迷影爱好者,中学时期一个月狂刷60部电影。
高三时受到《拯救大兵瑞恩》的激励,带着一台录影机杀到学校,拍摄足球部假扮军人进行枪战,这是他第一次燃起当导演的冲动。
他曾在日本东京知名电影学校“映画美学校”攻读,在校期间结识《七夜怪谈》编剧高桥洋。
高桥确定执笔Netflix剧集项目《咒怨:诅咒之家》后,主动向三宅唱发出邀请。
三宅之前从不接触恐怖片,读完剧本后果断接下导筒,其中最吸引他的就是以真实案件改编的剧情。
成片最后的气质,非常超群脱俗。
全剧没有廉价的Jump scare堆砌,甚至根本都没有想要吓到观众,而是慢条斯理的把故事铺展开来,瘆人细无声。
《诅咒之家》也成为了近年日趋烂尾的“咒怨IP”中,难得一部的上乘之作。
成为我的心头好【戳我直达剧评】
2018年,三宅唱以2000万日元(约人民币100万)的成本,仅耗时三周完成了《你的鸟儿会唱歌》的拍摄。
却在全球收获百万美元的票房,豆瓣豪取7.7分绝赞口碑。
成本低少了市场计算,导演有自主权。
不过有得也有失,低成本作品难登大银幕也是不争的事实。
三宅唱毕业后曾在杂志执笔影评专栏,经常搞电影讲座,又到学校担任客座讲师。
看电影,写电影,拍电影,这是一个很好循环的。
每写一篇观后感,都会对电影有更深切的了解。
在每次的拍摄过程中,三宅唱都反复思考,“电影是什么”。
通过四、五部长篇作品,渐渐摸索出自己的拍摄风格。
他的作品对白不多,敢用长大段大段镜头,故事展开紧扣环境气氛和演员心情,色调统一且富有真实感。
《惠子,凝视》全片采用16毫米胶片拍摄。
颗粒质感的镜头经常在柔和的黄昏光线中投射出一种恰当的忧郁感,而不会过度浪漫。
看起来有点像纪录片,又有点像童话故事。
除了这种美学追求,其实也是为了起到保护演员的效果。
拍摄一部拳击电影,动作戏对女主角来说无疑是很重的负担。
当用数码器材时可以反复拍摄(损耗成本几乎为零),演员的身体很可能会受不了,而用胶片的话无论对表演还是对预算都有更严格的限制,可以让团队专注于做好自己的工作。
技术如何革新,电影最重要的还是跟演员的沟通。
即便拍摄商业片,三宅唱仍然勇于不断尝试。
“想在电影尝试可能性,多于拍一出完美的电影。
”
影像只能传达故事,不能传达情感。
而电影是与观众一起度过人生的产物,如果人生有很多次,电影就显得没有意思。
但人生只有一次。
电影对他来说,是记录时代的影像是留下来给后世的人。
《惠子,凝视》于去年年末在日本公映。
让人惊喜的是,国内平台竟然在本月初豪掷重金拿下版权,迅速上线。
这个速度对于窗口期超长、引进流程复杂的日本电影来说实为难得。
然而让人痛心的是,上线三天,播放量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曲高未必人不识,自有知音和清词。
如此惨淡的结果,让up难抑激情安利之心。
《惠子,凝视》是一个关于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女人,她拼搏的故事如何触动了我们。
通过这个故事我们看到了很多……在此借用李小龙的一句话——不要去思考,去感受。
这样的诚意之作,值得被更多人看见。
1.既是一部真正致力于展现听障人士日常生活的电影,又是一部关于疫情时期如何面对静默与隔阂的电影,更是一部贴近每日艰难生存的普通人的电影——尽管与[百万美元宝贝]有所交叉,但本片无关乎励志,并未聚焦梦想、信仰与生死,不以胜利成功为旨归,而是真正切入孤独丧郁时内心的犹疑徘徊——是否放弃努力彻底躺平?如何面对过往力量之源的衰颓崩解?2.三宅唱真正将身体感知与韵律节奏融入到影像的血脉之中,岸井雪乃的表演似已达到浑然天成之境。3.视听语言精准细腻,16mm胶片质感恰切,大量写实的固定长镜,突出环境音(既简洁又丰饶),又以种种语言沟通方式呈露出惠子的特殊处境并映衬出不同的人际关系,还有对镜像与画框&画外空间的各式运用。4.惠子在暗夜中独自站立,面对着天桥火车或听不见的喧嚣,一下击中了我。5.平凡相知收尾。(8.5/10)
最近的日影不得我心。
三星半。最喜欢两场戏,会长入院后惠子练拳,教练反而崩溃,跑去哭,再出来时另一个教练伸手拿绷带,他以为递纸巾,这是一个玩笑,再上拳击台时,惠子看着他笑,这里惠子演得很好,笑得也好看,这场戏是我最喜欢的三宅唱处理,将大情绪拍得很松弛,和准确的进行情绪重点的转移。第二场戏是最后比赛输的对手来告别,这个配角找得非常对,穿着工人的衣服,一身的伤,她也不是什么冠军,是普通人来道谢,然后走了,真是让人动人,结尾拍出了和主角的共鸣,很难得。但我也很讨厌一场戏,惠子准备给会长自己要休息的信时,在拳馆看见会长在观看她比赛录像,眼疾的缘故离屏幕非常近,拿着遥控器念叨,惠子斜探出头注意到会长的行为,从画面设计来讲太苦情+言情,一下变得很虚假,失去了冲击力。除此之外,如果是我,我一定还会在会长这个角色上细细雕琢一下。
。。
这分也太高了,不太喜欢这种风格,震惊于日本人为了“同事”会主动学手语,疫情时代下日式的柔缓温情被夸成“燃丧”,没看出来哪里燃,丧也没多丧,像是讨巧的小切口叙事,相比较而言,更喜欢《金属之声》,很好奇如果导演是是枝裕和,主演是裴斗娜,会不会摩擦出新火花。
在周围人的善意和内心犹疑间摇摆的主人公,感觉更像是一种状态的呈现。和教练对着镜子边练拳边流泪的那场戏确实感人,不过整体感觉重点不够突出。
这个主题和拍摄手法在看多了之后,内心确实也很难再起大的波澜,更何况又是这样“安静”的内容。梦想需要热血,但现实需要的则是生存,两者冲突,也不冲突,当能够不较真的去看待输赢,这两者也就不用分的那么清楚了。
演电影的岸井雪乃和演电视剧的像两个人
近乎失明的老头教练,先天失聪的拳击少女,摇摇欲坠勉力维持的拳馆。三宅唱的叙事手法稳如老狗,以大量的篇幅朴实无华的描述惠子在无声的世界中的生活日常,在最后一场拳赛突然引爆压抑了许久的情感之后马上迅速降温。没有英雄,没有奇迹,没有鸡血,没有戏剧化的波澜起伏,只是静静地归于生活。实际上,整个过程几乎都是观众通过凝视惠子来感受到惠子的世界;只到最后一刻才转为“惠子,凝视”。《百万美元宝贝》最后在“my darling, my blood”中,以人性的解脱(终结生命)来达到椎心泣血到极致的情感升华。本作的结尾亦是展现了一种安静的力量,踏实、低调、自制、专注、积极,耐得住孤独,守得住内心,不断提升自我,being a better me。影片的进击之路与《百万美元宝贝》如出一撤,老牌影帝带着最佳新人打出个影后横扫千军。
哈?就这?
成功,并不是快乐的唯一渠道。
想引用三句话:1.布列松:正因为有声才能听到无声。2.塞克:Motion is emotion。3李小龙:不要去思考,去感受。
她看起来那么普通 普通到像是我曾经在地铁上见过的女人可是她心中有颗火种 只要有风吹过 依旧会再次燃起
疫情现在时,恰到好处的黯淡。失语的惠子,镜头的凝视帮她“说”些什么,观众的凝视帮她听些什么。唯一一段听见她的声音,师母拿起她的日记,动的是师母的嘴,响起的却是她自己的声音。惠子慢慢走着,上方列车呼啸而过,她不等也不躲,人影闪烁,好像从没见过类似的镜头...联想到时代&地域情绪比较相近的是《柔道龙虎榜》,人情味浓郁,不忘向上,继续奔跑,做“姿三四郎”
无聊且平庸,毫不出彩,毫无灵气,并没有做到比前人们更好,也没有带来比前人们更多,为什么会吹这样的当代电影?
因为不敢直视女儿被打的妈妈没能拍到的比赛却在图像上实现了巴赞式的真实(kontiki)并由一组静态蒙太奇在节奏上完成叙述表达。这点和惠子无法听到裁判指令的比赛状况都把电影推向一种反隐喻的借喻形式 也是我理解的电影最根本的样态。作为早期电影技术重要推手的拳击在这里返回作为长镜头的情绪载体 尤其是最末比赛前的一场训练。对和弟弟手语交流的字幕卡翻译与前面朋友聚会手语的无字幕处理将交流对象的纳入倒置过来 给观众上了一课,这点和念日记一样构成对语音中心的颠覆。荒川河堤提供了绝佳的地形 两个仰拍一次是接到会长闭馆信息站在背后是岔路的堤岸上 一次是结尾跑上堤岸练习 与行走在铁道桥下的俯拍构成情绪对仗
就像村上写道的主人公,惠子与拳击之间的互相吸引,就在于那是一项沉默寡言的运动(电影里也有类似台词)。无论是在陈年历史训练馆里,枯燥、单调、重复又有挥汗热血的撞击暴打声(首尾各有一场几分钟的固定长镜头),还是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出现的拳击场比赛较量,《惠子,看好了》都是一部安静,却充满跳动于体内的各种声响,日复一日小心翼翼去量测生活深度的电影。正如,也许惠子在紧张训练的余裕,喜欢在河岸放松,还有路道上出现的洪水季最高水位线标识,都不是偶然。拳击在《惠子,看好了》,变成了听障群体日常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是那些一下子看不到,被正常人所忽略的“人生深度”。三宅唱恰好就是一位擅长在日常里寻找韵律、节拍和美感的导演,而无论是比赛,还是人生,你总有一天会被打败的。作为观众,是有没有能力,去理解深度这东西的存在
有点太纯粹,反倒有距离感,我这样的下狗还得靠俗套来麻痹自己……
由于我最喜欢的北野武《那年夏天,宁静的海》这部电影的主角是聋哑人,使得我对这部片子同样是聋哑人的主角人设颇有好感,再加上我本身就偏爱拳击类电影,因此对本片的初印象就特别好。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部作品也算是反拳击电影传统的,拢共就2场正式比赛,且比赛过程较为简短,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过程,从情节层面来看,起伏也是比较小的。所以《惠子,凝视》于我而言可能主要是透过惠子这样的一个普通的日本市民的视角来展现某种生活状态和生活态度吧。尤其是她聋哑的设定让她把某些生活的本质更直接了当地展现了出来。另外,虽然她是聋哑人,但是我却有一些羡慕她,她有很好的母亲、朋友、同事、师父,还会画画、拳击等,生活充实,能通过某些方式寻求到一种让自己舒服或者释放的状态,可能生活依然贫苦,但也比很多人活得更加自由了吧?
拳擊手套相撞發出的聲音如鼓點,雖然惠子聽不到,但她心裡一定有著這樣一段美妙又昂揚的節奏,指引著她在日復一日的平淡日常中去奔跑,去戰鬥。